颜淮这沉默以答,无异默认。
“你明知这些人对你有杀心,还留玄天宗人和南思远,也是为了昭告天下宁清从来是被你胁迫没有分毫自愿?”
“……是,重创魔族新君的功绩,足够为他铺平归宗的路,容榭又欠我一诺在先,他定会护好他的。”颜淮望了望腕上绸带,他这万毒不侵的血脉,既是入髓的毒,也是世间独一味的良药,正好入这为宁清练了七七四十九日的丹药,续他命脉。
“我以为十多年了你会变一变,可你还是这般,旁人对你好些,你就要把心都掏出来,恨不得再把命搭上。”
“溯回从未变过,愿尊吾主,死生不弃。”
于他,于宁清,颜淮向来如此。
他颜淮不会轻易认定一个人,可一旦认了,何止上穷碧落下黄泉啊,他是,你要覆了这轮回六道也会陪你去做,搭上这条性命亦不会有半分怨言的,冥顽不灵之人。
宴止这一想,总觉有些好笑,偏又笑不出来,他舔了舔发干唇瓣,低声道了句:“我在梦中好似也这般冥顽不灵,我见一人亲断我姻缘一线,任我哭求无谓,他甚至连一个眼神都没给我……”
“可‘我’好像不后悔……”
可他好像从未有悔。
究竟是怎样情薄至傲之人啊,一剑断二人红线相牵,分明与他同为红衣装束,仍要绝情一剑送他伴这一生执念下黄泉,连一个眼神都不愿意施舍。
他甚至连恨那人的心思都提不起来,今下又如何苛责颜淮执迷不悟。
“或许,我破九霄天封印,不止是为了霸业,也是想找这梦中人讨个说法吧。”
讨什么说法呢?说说他为何从不回头看他,说说他为何,剑斩红尘也断他心念吧?
情之一字如此难挨,难怪世上大道终成无情。
“算了。”宴止一顿,似想笑又笑不出来,他说:“我纵容你最后一次,颜淮,待事了后,再不要想旁人分毫,与本座共谋大业。”
“自然。”成丹红黑二色交融,分明是救命良药,这长得倒像是入骨之毒。
宴止看了眼丹药,开口道:“你不是想正道皆知他为你所迫么?来,我教你。”
“你只消将这丹药说做毒药,叫宁清当众吃下去,这些所谓正道之人最容易蛊惑,他们定然会将宁清呕血缘由怪到你身上来,又觉宁清为救他们舍生取义委身于你。”
“你都不消多说什么,他们自己就能想一出大戏来,又有你重伤在前,景容相护在后,他们定然觉得,你罪有应得,他们宁师叔,仍是那光风霁月的宁折澜。”
“这委屈,你可受得。”宴止看了眼颜淮双眸,后觉自己多此一问,颜淮还有什么委屈受不得,还有什么苦受不得。
经脉断续,金丹破碎,为求医倒被炼成了万毒不侵之体,蓦然回望,颜淮随他这半生,当真凄惨之至,这得来不易一抹温柔,也要被他自己亲手推开。
宴止其实还想问一句,颜淮到底会不会疼,可这话好像跟颜淮受不受得了委屈一样多余,他们这主从十数年,他还真没见过谁比颜淮更无畏无惧,眼泪都不曾掉过一滴。
“早些休息吧,你明日可还要去下聘,就让夙媚陪你去,她善辩些。”
☆、第 154 章
“宝剑三千柄,金银灵玉五千担,千年雪莲十株,上品炼器炉一顶,高阶储物法器一双,文徽鸳鸯双彩墨、燕畿乌金砚并做十具,附以东境清澜殿、江南起月轩、北境重雪居、三处房田地契。”夙媚念着婚书聘礼一栏,复道:“吾君在此,与天地为证,愿迎宁氏折澜为妻,此生不负良人。”
说起来,他们这架势,比起下聘更像山雨欲来的僵持,玄天宗所谓的送婚人将宁清围得死死的,生怕他们强抢似的。
这会儿,宁清不说话,颜淮也不说话,两个当事人都这样,夙媚只能选择出来自己调节气氛:“宁公子,给句话吧,我家君上为你,可是费足了心思。”
“你们所谓的费足心思便是强抢强逼么?!”有弟子先过宁清开了口。
夙媚望他一笑,眨眼间一柄带毒匕首掠出划伤那玄天宗弟子肩甲,她是分毫不顾今儿大喜的日子不能见血,也不在意那弟子如何痛嚎。
夙媚收了匕首悠悠道:“让你说话了?你是宁公子?你也配,掺和我家君上和宁公子的事?”
宁清瞳孔微缩,终是拦住身后群情激奋的玄天宗弟子,轻道:“何必如此难堪……”
“这就难堪了?”夙媚一笑,语气却是缓和恭敬了不少:“我家君上可是有令,今儿您要是说一个不字,难堪的还在后面。”
宁清闻言一僵,似有些不可置信道:“想我如何难堪……”
“唔。”夙媚似想了想说辞,伸出手道:“您若说一个不字,我们就杀三个玄天宗弟子,这大喜日子公子也不想看血溅三尺吧?”
“何况,你们这点人,也不够我杀的。”
“我……”宁清始终没看颜淮,他是从不知他这般值钱,也从不知,这般多的人命,就在他一言之下。
“您不用急着答的,先把这药咽下去,再决定怎么说吧。”是夙媚挥挥手,一颗极似毒药的丹药落入宁清掌中。
“您是吃,还是,不吃。”
“师叔!不可!”本因同宗弟子受了伤噤声的弟子们再度发言,宁清掌中丹药显然是毒,他们怎么能为了自己的苟活眼看着师叔受此苦楚。
“我们今日就是自刎于此!也不能答应你跟这魔族的婚事!”
“师叔!”
“无妨。”是宁清扬手喝止,毫不犹豫地将丹药往口中一喂,几乎是丹药入喉刹那,他就当众呕了血。
即便如此,宁清依旧是抬手示意其他弟子莫要喧哗,他扯着袖擦了擦唇角血痕,艰难挤出个笑来,朝颜淮方向拜道:“……哪有什么愿与不愿,承蒙君上厚爱。”
承蒙君上厚爱?他从不唤他君上的……
颜淮指尖微颤,面上不显分毫,他来前就告诉过自己的,无论宁清如何答他,他都要狠绝到最后。
可原来,一个称呼就足够伤人。
今后他不再是他的溯回,而是魔君颜淮。
“走罢。”是颜淮语调极轻,转身而离,也是宁清一个踉跄,被身侧弟子扶住时难止咳血。
本该欢喜之至的下聘之日,像个彻头彻尾的闹剧。
宁清倒下前一瞬,这骤然模糊的视线,再无颜淮身影。
“缘何要信一个连人都算不上的魔族之爱,这世上最卑劣的,正是妖魔。”南思远声调一如既往。
刚转醒的宁清沉默无言,又听南思远问了句:“时至今日,宁道友还是不肯与我们一道么?”
“……我答应你。”宁清干涩应了句,他有些失血过多,本源生机循环复往又好像还能撑住。
“可南思远,世上最卑劣的从不是妖魔,而是如你一流,冷血入骨,心肠更胜蛇蝎者。”宁清伸手蒙住眼,“你自诩人间卫道者,你卫的什么道,连与常人的感同身受都做不到,还每每都要给自己戴个高冠。”
“世上空有锁妖塔,怎的就没锁人塔,也好解决你这般,虚仁假意之人。”
宁清近来病得愈发重,刺他的话也愈发尖刻,不过南思远不在意,他这功成咫尺,宁清骂他多少句虚仁假意他都不在意的。
他是为了人族前路,是为了替容榭道君扫除这路上的最大障碍,宁清辱他又何妨?千万人不解又何妨?
时间会证明,他为人族大计付出了多少。
至于似宁清这般优柔寡断之人,也不过尘土一抔。
较之宁清与南思远之间的剑张跋扈,颜淮这边可谓静如死水,没有半分大婚将至的喜庆。
“你这,但凡是冬日,房顶都不容你这般放肆。”宴止提了壶酒,唤着房顶上一动不动许久的颜淮,要不是现在是盛夏,他都要怀疑颜淮冻成冰雕了。
“我不敢去见他,甚至不敢想他。”颜淮没回头,只缓慢答他。
直到宴止握住颜淮腕上绸带,扬声道:“血都浸透了,看不见?”
原来是伤口又裂开了,半分止血的意思都没有。
颜淮低了视线,无甚多余动作。
是宴止随手扯了颜淮发带,往前一递道:“换一换都不会?”
颜淮这散了发,面色也僵了一瞬,他反手扯了宴止发带,拉得毫无防备的宴止一个踉跄,只差没提着酒从房梁上滚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