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热闹非凡的城。他想。人很多,建筑也很多,便于隐藏,和无声无息地杀人。
他习惯性地摸了一摸袖口,没找到任何东西,便又面无表情地放下手,继续坐着发呆,顺便截取一些有用的信息。
他现下身上穿着一袭藏青银纹的窄袖衣袍,是琅泠买了来给他的,光料子就比他原来那身好了不知多少,更别提他看不见的做工。
至于他原来那身……早不知被琅泠扔去了哪里。
念及此处,便是苍耳也有些担忧起来:这衣服他迟早要还回去,那么他穿什么?裸着么?
他本不是个爱瞎想的性子,此时却不知为何胡思乱想起来,万千思绪如云一样飘来荡去,剪不断,理还乱,端的是叫人迷糊。
还没等他想出个所以然来,马车已经径直穿过了中心长街,渐渐远离了那一片繁华。
……是去城郊的路。苍耳敏锐地察觉到。
他微微挺直了脊梁,任马车如何颠簸摇晃都巍然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嘎吱”一声挺住了。苍耳听见拉车的马动了动蹄子,打了个响鼻。
到了么?
那接下来……会是灭口还是囚禁?
苍耳抿起了唇,一动不动,静静地等着命运的审判。
“苍耳?”熟悉的声音在外面叫他,“我们到了,下来罢。”
苍耳没有回应。
“苍耳?”琅泠没等到人下来,有些疑惑地又叫了一声。
还是没有回应。
琅泠皱起眉,伸手挑开帘子:“怎么了,还是不舒服么?”
苍耳半垂着头,看不清表情地应了一声:“嗯。”
琅泠以审慎的目光看了他一圈,眼底有一些幽深的光。半晌,他弯了弯唇角,亲手把苍耳从马车里抱了出来,语气漫不经心:“既如此,我抱你上去罢,马车可不是什么好待的地方。”
苍耳的指尖微微蜷曲。
是么。
那哪里是好待的地方呢?
琅泠尚不知怀中的人如何胡思乱想,只以为他装着不舒服的样子是想伺机逃跑,亲手抱了人下来,也是存了一分警告的心思。
赤随早站在一边,见琅泠直接把人抱着下来,不由轻佻地打了个呼哨,笑嘻嘻地说:“哎呀,看来我理应避着点呀,是不是?”
琅泠连个眼神都懒得奉送,只把他的话当了耳旁风,头也不回地抱着苍耳进了门。
这着实是一座偌大的庄园,明面上是一个富户的宅邸,事实上却归属于听风阁名下,那名所谓的“富户”,也不过是听风阁的一名探子而已。只是这事着实隐蔽,至少琅泠创立听风阁至今,没有人将这一座普普通通的庄子和大名鼎鼎的听风阁联系起来过。
苍耳蜷在琅泠怀中,起初还听见一些嘈杂的人声,后来就渐渐隐没下去,直到琅泠穿过一扇门后彻底变为一片寂静。然而苍耳却敏锐地察觉到,就在琅泠抱着他穿过门的那一霎那,四周有目光齐刷刷落在他身上,惊得他汗毛倒竖——危险!
他下意识地摸向袖口,谁知琅泠快他一步,一只手已经截住了他的腕,另一只手一翻,一面令牌式的东西一晃即收。
见了那令牌,藏在院内的黑影们纷纷收回打量的目光,同时显出身形来微微躬身行礼,继而又消失不见。但苍耳听得真切——这不大的院子里,竟是有二十几个暗卫看护,端的是藏龙卧虎,步步惊心。
琅泠似早已习惯了这般做法,亮完了令牌,就径自抱着苍耳向院内的小阁楼走去。那阁楼修得精巧,上下共三层,檐下屋角都挂着灯笼,在这阴雨天也点着,倒显得整个楼金碧辉煌。
琅泠踏进阁楼,瞥见苍耳眼上蒙眼的黑布,一时竟有些遗憾他目不能视。
他并不担心苍耳走之后会把这一处庄园暴露出去,毕竟除了这个院子以外,整个庄子生活的都是些普通人,压根不知道这处地方竟有听风阁的涉足。再来,即使暴露了,这也不过是听风阁无数个据点中不起眼的一个而已,虽然有点遗憾,但对琅泠来说,连心疼都算不上。
他抬脚踏上咯吱作响的楼梯,步伐不紧不慢,倒带得脚下木板有节奏似的一阵阵响着,听着竟有几分古朴的韵味。阴雨绵绵多日,楼里不出意外地有着些阴寒潮气,此时幽幽地漫上来,没影响到琅泠什么,却是将他怀中的苍耳刺得打了个哆嗦。
察觉到怀中人的异动,本在出神的琅泠回过神来,下意识地就给苍耳渡了些内力过去,一如那些天在长雾谷中渡过的寒冷的夜晚。
暖流从周身流过,苍耳狠狠地磨了磨后槽牙,把头闷在琅泠怀里,连身体细微的颤抖都被他死死压抑住。
他出的任务既多又难,几乎回回要拿命拼杀,是以外伤虽愈,但体内暗伤不少,且大多都伤在经脉上,表面上显不出来,实际上却是脆弱敏感得紧。琅泠的内力渡来他体内,便自发地替他把经脉修复一遍,虽不够清除那些暗伤,却也足够让他感到些许放松,如同泡在一汪暖洋洋的温泉里一样。
他攥紧了琅泠的衣衫,将平滑的衣物扯出巨大的褶皱,抑住了身体想要贴近的本能。
他平素把自己绷得太紧,像根永不松懈的弦一样,几乎是在糟践自己的身体。若是一直如此,虽然少不得折寿,但至少直至他死亡,也还撑得住,只是坏就坏在这些天连番折腾后琅泠将他照料得太好,,一松了那股绷着的劲儿,原来压着的病痛便尽皆泛了上来,如山倾海啸,折磨得他苦不堪言,身体本能地就亲近那可以缓解痛苦的源头,连该有的警觉也一并失掉了。
这对一个杀手来说真是再糟糕不过的事。苍耳身为顶尖的杀手,自是见惯了那些深信一人而遭背叛的惨剧,甚至于他有不少猎杀同行的任务都是这般完成的,因此也对这感觉格外地排斥。
无数血的教训告诉他,一但对谁失了警惕,那杀手的生命就快走到尽头了。
他并不畏惧死亡。做这一行,多半是要殒命的,能金盆洗手脱离泥潭的万不存一,他也未奢望此等奇迹能降临在自己身上,是以早早做好了觉悟。
但是,大概是人之本性,私心里他还是希望能活的,虽然他也不知道活着的意义何在。
也许只是为了……
苍耳下意识地松开一只手,轻摸了一下那罩在眼上的黑布,随即意识到自己的动作,又掩饰般重新放下手去,死死攥住琅泠的衣衫。
好在琅泠明显地心不在焉,竟也丝毫没有察觉苍耳有些异样的小动作,只是皱着眉思索着什么,显出几分苦恼来。待他站到了三层,这才低头问苍耳道:“四间客房,你要住哪间?”
苍耳自觉不会久住,也确实没什么要求,因此只低声说:“随意。”
琅泠一皱眉,想了想,便下了决断:“既如此,你随我住罢。”这样又虚弱又危险的家伙,不放在身边看着,真真是各种方面的不放心。
苍耳平平淡淡地应了声“好”。
琅泠便将他带进了自己的卧房。那卧房与书房相通,对外却没有门联通廊道,只有从书房进去了,才找得到进卧房的门,端的是设计巧妙。
只是这次琅泠一推门,却发现自己的床沿上已经坐了人。那人一腿支着,另一腿一晃一晃的,看上去悠闲极了,再加上那一袭标志性的红衣,不是赤随又是谁?
琅泠扫他一眼,倒也是见怪不怪,只叹道:“放着好端端的楼梯不走,偏要翻窗户作甚?”
“走楼梯多慢。”赤随的目光有意无意地掠过苍耳,哼笑一声,“你果然还是将人带到这里来了。”
琅泠不置可否。
赤随素与他相熟,能猜到一些他的打算也不奇怪,能猜到一些他的打算也不奇怪。只是这语气,怎么听怎么欠揍就是了。
苍耳安安静静地蜷在琅泠怀里,不懂也不吭声,看着倒是乖顺极了,一副苍白病弱,人畜无害的样子,惹得赤随看他几眼,又啧啧两声,故意似的直摇头叹息。
琅泠不理会他,只是把苍耳放在床上,将被子给他扯上了,低声说:“好生歇着。”转头又警告了赤随一句:“你莫要生事。”
赤随无所谓地耸耸肩:“我下午便要去那卉山寻药去,好歹是我经手的病人,怎得走之前来尽些医生的职责便叫生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