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枕邯郸+番外(66)

作者:景相宜 阅读记录 TXT下载

夜里雨停了,第二天天朗气清。无云的天幕降下冬季清淡的阳光,在微湿的地面刷一层金色的粉粒。天公如此作美,没有不出门的道理,于是两人一起去墓园。路上赵邯郸下车买花,怕沈宁过敏自己独行。他先买了两束,想起沈宁生母,又添一束。三束花满满当当塞进他的胸怀,爬台阶进墓园时都出了汗。

沈宁早早在墓前站定,神情肃穆。青松白石之间,他被风吹动的大衣像一面沉重的黑旗,飘扬在赵邯郸心里。

“你终于来了。”沈宁说道。

一场无法避免的自白。

赵邯郸依次在墓前放下花束,走到沈宁身边。

“你想说点什么呢?”

摊牌的心情就如深夜归家时郑鸿撞见李无波。

☆、烟

“你怎么来了。”

楼道里的声控灯瞬时亮起,在久无应答的沉默中熄灭。

郑鸿挑选着通过的角度,小心绕过李无波摊平的腿,力图在不踩到他衣角的情况下安然通过。幸好是晚上。他想道。不然如果有要上楼的邻居那该怎么办,把人家堵在楼下?他忽觉其实迂回楼道很像城市立交桥,临街的车祸蔓延过拥堵,让人群和车流因意外滞留于此。

他掏出钥匙开门,动作一顿,李无波的手抓住他裤管,拉紧时布料紧张地嘶声,似乎怕被撕裂一般。郑鸿停在原地,感到李无波越来越用力,手背爆出执拗的青筋,比他所预料的更加不依不饶。

又要说那句话了。郑鸿无可奈何地想。他一边开锁一边思考是否有更好的形式,但思维纷纷扰扰,雪片一样降落,没有一点落在语言的斟酌。反倒是心中有股郁结不断积累,在李无波又一次拉住他的时候达到峰值。

“你到底想怎么样。”

声控灯又亮了,老旧的白炽灯发出轻微的呲啦声。它并不是很亮,但足以两人看清彼此。看清西装革履粉饰下同样的狼狈。

郑鸿拉开门,轻轻吸气,黑暗的屋子比楼道里更冷,针一样戳破大衣刺进皮肤里。一阵彻骨的寒冷的风经过他,把怒气从他身上吹去。

“进来。”他说。

李无波撑着台阶站起来,右手印了满掌的灰。他光鲜亮丽但并不怎么保暖的风衣在尾部皱成一团。或许有表演的成分。但郑鸿懒得想。

室内温度很低,郑鸿脱下手套,感到自己手背浮起一层颗粒,如同遇冷凝结的水滴。他打开空调,它“嘀”一声后迟缓地运作,酝酿,缓慢地酝酿,一月的冷空气把万物冻结成冰。

他去烧水,尽力让自己遗忘另一人的存在,直到水声呜咽起来,他才后知后觉体会到这一场景的熟悉,不过几年前,一壶水的时间够他想清楚很多问题,现在也一样。

他把滚烫的水倒入玻璃杯,它一下透明得很充实,热雾弥散在空气,有种虚化的温暖。李无波被冻惨了,忙不迭接过水杯,僵冷太久的手指甚至没觉得烫。

郑鸿在他对面坐下,膝盖上垫着一个热水袋,正隔着一层毛垫捂手,李无波欣羡地望着,直到郑鸿紧了紧塞子打包递给他。

“你可以在车上等的。”郑鸿说。

不需要那么多表演的成分。

这念头在他脑子里转过一圈,像飘散的水雾一样消失于无形。

“我想诚恳点。”

李无波把有了些温度的手指合拢成拳,彼此包裹呵护着温度。借此他获得了一些勇气,可以从胸前口袋拿出那张信封。

是空的,里面的钱不够他点一瓶酒。支票早被挥霍一空。

他留着它,是为了信封上的笔迹。

郑鸿哑然看他,脸上升起一股燥热,又痒又刺。他没做错,他知道自己没做错,这甚至算不上是个秘密,但它就像小学时的日记本一样,幼稚得令人难堪。

秘密之所以成为秘密,正由于其脆弱而不可揭穿的特性。一旦说穿,立刻便成了戳破的泡沫,洒落一地的肥皂水。

“怎么在你这儿,我明明……”郑鸿突然顿住了。

只有你我可以帮一帮了。

程雪云眯着眼看他,笑意如雾气般飘散。

他紧紧封闭了嘴唇。

这不是他想要的结果。不……这是他想要却不敢说出的结果。

“为什么不告诉我。”李无波轻轻地说。他的声音里有一只小小河灯,颤巍巍漂浮在空荡的湖心。

“至少别用五万块这么廉价。”

空调终于开始运作,融化陈年堆积的雪。郑鸿呆坐原地,垂下目光看见他趴在医院凳子上写下的三个字。程雪云的墨水不会褪色,被阳光炙烤干涸的墨痕,那么深,那么浓。

“因为她是你妈妈。”

是的,就是这样。还有什么可说的,这就够了。

李无波心里咯噔一声,他看过去,郑鸿的表情了然而透彻,像被石头打破的水面,宽容地恢复平静。

“其实她做得对。”郑鸿说道,“她做了每个母亲都会为孩子做的事。你因此少了很多弯路,多了很多借口。”

“我不这么认为。”

郑鸿淡淡微笑:“我知道你们关系一直不好。但我想你妈妈对你其实很不错。有时我很羡慕。她找我,要说不难过是不可能的,不过换一种角度去想,她是在乎你的,那么我又觉得很安心。她不会让你受苦。”

“为什么要把这个带来呢?”他拿起信封,“你也知道这不是给你的。”

“我收下钱是想让她安心,还给她是因为我还有点自尊。你不该拆开的。”

“但我不想道歉。”李无波说。

郑鸿叹了口气:“你只是不甘心。”

“其实你很清楚,你对我来说有什么样的意义,所以你更该明白我离开的决心。”

“她跟你说了什么?”

“她说我配不上你。”

时至今日,说出这句话时他胸口依然刺痛。他的人生被全然否定,仅仅因为他喜欢李无波。

“我想你也这么觉得。不用急着反驳,再好好想想,想想当时你亲口对我说的‘体面地结束’,我理解为一个意思。”

但最刺痛是另一位当事人也这样想。

“你只是不甘心,你希望我死缠烂打、坚定不移,像条狗一样忠心。”

“因为小六是你养的狗,对么?”

“难道不是吗?”李无波说,他的眼睛粼粼闪着光,“是我把你捡回来的。”

“没有我你根本……”

“嘘——”

郑鸿的食指立在他唇上,阻止他说出下一句话。

“我知道这是你的气话,所以我不会怪你。但我已经不想再听了。”

李无波下意识分开嘴唇,细嫩的皮肤掠过郑鸿指腹,呼着一缕极轻的热气。郑鸿用指尖按住他上唇,压制他所有情绪。徒劳无功。李无波抓住他逾越的手,凶狠惨烈地冲撞过去,郑鸿的血涌出唇上旧伤,在他齿间迸出铁锈的腥甜。

“要我迁就你?凭什么?”

说完他摔门而出。

空气还在振动,抖落带霜的浮灰。郑鸿愣了片刻,摸上疼痛的嘴唇,忽而发笑。笑意似心上一顿擂鼓,敲得振聋发聩。这才是李无波嘛。要退让也只退让一点点。

郑鸿把掉在地上的热水袋捡起来,李无波坐过的沙发还带着体温。他默默回想自己今天的表现,应该是无懈可击的。这样胡思乱想了一会儿,房间里静得有点吓人,他便点开电视,调到电影频道,心不在焉地看下去。

他舒适地坐着,精神放松,心里有种说不出的畅快,又带点不可惜的遗憾。早就该这样了。他补上了告别,于是他们两不相欠。虽然看似剑拔弩张,但事实上他们都了解了分开的原因,那么所有人都得到了值得的真实。并不廉价,也无关配得上或配不上,只是不太合适,所以分开了。如此而已。

但愿再过几年,遗憾也能够全部散去,到那时他再回想,只剩下最初的感激和最后温暖的回忆。

想到这里,他几乎要微笑了。

但是不对,有什么地方不对。

他没听见下楼的声音。

郑鸿冲去开门,迎面袭来的是弥漫楼道的烟味。李无波叼着一只香烟,女式烟般细长的杆被牙齿轻轻叩着,越出长长一截。他见到郑鸿也不惊讶,换了只手拿烟,薄灰从指间簌簌抖落。

“别在楼道里抽烟。”

李无波点点头,他把抽了一半的香烟丢到地上,用鞋底狠狠碾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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