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宁戴着眼镜看文件,台灯温柔照着他的脸,安然静谧,呈现出一种不曾被折磨过的柔软,像一本硬壳书初初拆掉塑封,每一处都光亮如新。赵邯郸一边听电视一边分神看他,放了好半天却什么都没听进去。
雨声隔绝了一切,世界只有客厅大小,装着完好无缺的沈宁,像礼物盒里封存的过去的记忆。现在的沈宁和少年沈宁,看书或看习题,眼镜或睫毛落下斜影,将面容切成明暗两边。影子缓缓移过去,一生似乎也在无声的光影中又走了。
赵邯郸逐渐分不清现实。他唯一知道是自己就像条被回忆追着跑的丧家犬,随时随地会被黑影般的过去狠揍一顿,越在沈宁身边这感觉就越清晰。他的存在让赵邯郸不得不面对自己。
想到这里,赵邯郸的心迅速沉底。
“你在看什么?”
“嗯?”
赵邯郸反射性地回答,大脑都不在转。
沈宁朝他抬起半张脸,微微蹙眉,似乎是发梢搔着脖颈有些发痒,他将碎发拨到耳后去。
“你在看什么?”
“看电视啊。吵到你啦。”赵邯郸欲盖弥彰地将音量调低,气氛像重物落水般沉下去,沈宁的神情演化为平静。
“这一集我看过。”沈宁说。
“跟你一起。”
赵邯郸不由发愣,他看向电视,正播着第三十八集。在那个游戏只有几个G,电视机只拍到四十集的年代,已经接近尾声。在他贫瘠的印象中,只留有几个主演的模样和隐约的故事框架。和谁一起看了第多少集,他一点记不清。
“等你复明了,我们可以再看一次。”
他本意是想安慰,但沈宁却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他说:“不用了。”语气里有种决绝的意味。
从认识他开始,赵邯郸就很习惯被他拒绝,因而也完全没有产生本该会有的落寞情绪。他和沈宁之间有很奇怪的联系,他记不得的,他总会记得非常清晰,像两段残缺的母带,拼合成一部电影。
那些坐在他身边或笑或闹的日子,是他少年时代里不算太真挚的善意与友情。如果能一直那么走下去,或许现在的他们会完全不同。每到这时赵邯郸就有点恨自己。但凡他能多一点正常,但凡他能意识到沈宁正活生生存在于他的生命里,他都不会在黑暗里故意抓住沈宁的手。面对处处胜他一筹、始终保持高姿态的沈宁,他也想有一次反客为主。就是这么蠢,这么无聊,一个小孩矛盾百出的别扭想法,把他们之间能存在的、不能存在的一切关系都毁了个彻底,到最后他只能逃也似的离开。
电视放完了,开始放片尾曲。这个时代是自动跳过片头片尾的年代。沈宁收起书朝他走过来,笔直地、径直地,像只箭矢。沙发暧昧地下陷。他半长的发扫入赵邯郸脖颈,肩膀紧密地靠拢,不一会儿,他枕上赵邯郸的肩,如鸟类般栖息。
赵邯郸难以控制身体的僵硬,他沉默着,预计在下一集加载完成前开口让沈宁起来。但沈宁纹丝不动,越发放松地靠过来,手指在赵邯郸手背上温柔地点触,似乎想要安慰。赵邯郸把注意力投向淅沥的雨声,试图忽略沈宁指尖的涟漪。有一瞬间他真的很想推开沈宁然后跟他忏悔说对不起。
根本不该开始。
他们不合适,没有一丁点的合适。
是他错,是他把沈宁带下去。十几岁的他脑子里除了冲动根本一无所有。他当时甚至不算喜欢沈宁,只是本能地对美丽充满憧憬。沈宁有比女孩更漂亮的脸,他就像条觅食的老鼠一样凑了过去。其实他什么都不懂。
最恐怖是他离开后才发现自己什么都不懂。
沈宁的呼吸逐渐平静,赵邯郸却如坐针毡。雨声拷问他的心事,沈宁相依偎的极少数的时刻浮现在他眼前,那时他以为这不算什么,换成任何人都一样,但最终不是,沈宁就是沈宁,他还是他自己,与其他,与任何一个人,都无法相互偎依。
赵邯郸像是被冷冻的石像,沈宁洞悉他的僵直。他抬手关闭客厅的顶灯,亮起的屏幕是房间里唯一的光源,海浪般荡漾在他们周围,如同水道里玻璃折射的光线。这些年他一直在想,他是否从未走出那条冗长的水道。当他们两人牵着手向尽头奔跑,脚步踏出水波的回音,是否他们从来不曾拥有出口。
在赵邯郸离开的四年里,他花了很多时间去反刍短暂的高中,很多事情都像是约好了似的集中爆发,仿佛在开始前就预设了时间。郑鸿的出现疏远了他与李无波的友情,程雪云的重病瓦解了他们从小建立的小团体,父亲把赵邯郸带进他的生活,一场车祸又把他的生活彻底颠覆。因而在毕业那一年的十字路口,他左顾右盼,找不到人同行,恍然发觉站在原地的只有自己。
他们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时间,漂浮在相同河道里也有远近。李无波转向支流,郑鸿潜入水中,程雪云攀在岸边抓紧命运的石头。而他丢失了名为家庭的行囊,只能随波逐流。风浪中他能看见另一人仰出水面的头颅,赵邯郸隔着数十米的河道同他一起漂流。
他们拥有相同的时间。
停滞在失去勇气的那一年。
他慢慢握住赵邯郸的手,仍有不切实际的感受。赵邯郸的离开不是为了回来。可是他真的回来了。对沈宁来说,这场魇住他四年的梦似乎到了终结的时候。只怕他睁开眼,世事大变。
赵邯郸没说什么,也没有任何动作,听之任之,他一贯如此。沈宁越是紧握,他便越是放松,好像全权交由沈宁负责,又或者他本身就是选择,看沈宁要不要抓住。
做点什么吧,趁现在只有两人。
谁叫他们都是在黑暗里行动的老鼠。
“等雨停了。”沈宁说道。
“等雨停了?”赵邯郸跟着他重复。
其实雨停了又怎样,雨不停又怎样。他们连打开灯的勇气都没有。
但沈宁决心要走出一步。
“等雨停了,去看他们吧。”他说。
“谁?……哦。”
赵邯郸很快反应过来。确实,虽然不是清明,但作为他和沈宁第一次齐聚的春节,是该去看看他们的。
“好啊。”他听到自己说出的同意,不怎么有底气。
“你会想念他们吗?”
赵邯郸想了想,很诚实地回答:“会的。”
尽管他们并不是非常好的父母,但他们给赵邯郸的依然是一个家。
“那他们会想念我们吗?”
“我想也会的。”
“确定?”
“确不确定的事情我一般都当成确定。”
沈宁的手指松懈一霎,赵邯郸巧妙地从他手心里解脱,原本交握的手掌此刻空落落地裸露,热量散失在空气中。
“你不觉得这样会比较好吗?”
赵邯郸意有所指,沈宁不愿发散思维去理解。他闭上眼,眉目半倦。赵邯郸只好继续说下去:“我俩就是太缺乏这种精神。反正都不确定,往好一点的地方想又怎么样?他们肯定是会想念我们的,这个我都很确定。如果我们和他们之间没有感情,那我们为什么还会这么难过呢?”
“我们只是跟别人有一些不一样。”
“一些?”
赵邯郸不理睬他的疑问,这种时候停下来就会被沈宁拉下去。
“工作繁忙的父亲,爱漂亮的母亲,关系不怎么样的兄弟。我们就是这样的一个家庭。不管法律承不承认,不管别人怎么看,你和我彼此认可就可以了。”
“不觉得这是自我安慰?”
“只要你认可,那我就不觉得。”
他这番话没经什么思考,如果用心去听错漏很多。沈宁无心反驳,正如赵邯郸所说,只要他们两个彼此认可,谎言也能成为事实。他忽有种同谋的错觉,他们可以一起编造虚假的故事然后信以为真。
不过很遗憾,有一点他无法信以为真。
“但我们不是兄弟。”
“我们永远不可能是兄弟。”
“赵邯郸。”
他叫他的名字。“邯郸”是个很妙的名字,听起来非常古老,因为成语又耳熟能详。
“关于这一点,你要跟我达成什么共识呢?”
赵邯郸很伤脑筋,沈宁问他,他只能去问十几岁的自己。十几岁的赵邯郸满不在乎地扬眉,他不会预知。那么多人里他非要去招惹沈宁,结果覆水难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