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点门口大都有酒店,岳霄本来想顺便开个房间。赵邯郸对他笑笑,问他有没有带方便的小包。这个当然,我自理能力可比你好。岳霄白他一眼。赵邯郸也不恼,施施然说,我会做饭了。
做饭是岳霄的死穴,他调酒多有天赋,做饭就有多难吃,赵邯郸常常引他的例子来援引上天是公平的。他这样一说,岳霄只得闭嘴,悻悻把双肩包拿出来。他东西不是很多,赵邯郸找了个超市储物柜放东西,纸码打印出来,他记了下号码,顺手放进口袋里。
“走,轻装上阵。”他朝岳霄勾勾手。
岳霄朝他竖起大拇指:“您真是行家。”
买水当然不可能在山上买,两人在超市里逛了逛,买了点水。赵邯郸刚要拿可乐,岳霄急急拦下,一边摇头一边把可乐放回货架上。
“干嘛?”赵邯郸一头雾水,“你不是可乐男?身体里留的不是血而是褐色的可乐。”
那是以前。
岳霄一把拉走他,挑了两瓶苏打水,表情惨痛。
“就10月那会儿,我有天吃饭,我发现我老用左边牙齿在嚼,右边怪怪的。我一舔,糟了,空着一块。先以为是吃东西磕掉了,没什么注意,结果后来舔起来还有点痛。我去医院看,医生说坏了,你这都蛀空了,做根管治疗吧。”
“真够惨的。”
“可不是?花我两千多啊。”岳霄一巴掌拍在胸口,心疼他的工资。
“所以现在改过向善,放下可乐立地苏打?”
“不然呢,再蛀一颗牙啊。”
赵邯郸点点头:“这倒也是。”
他也不再执着去拿可乐。其实他对饮料一般般吧,只是以前在沈宁家,看他喝果汁,用破壁机嗡嗡的榨,或者喝茶,明前雨后的狮峰龙井茶,赵邯郸怀疑他喝豆浆张妈都能给搞个手磨豆浆出来,处处显得高人一等。他自认亲切又贫民,可乐当然是不二之选,时间久了,自然也成一种习惯。
赵邯郸跟沈宁不是一路人。他一直这么觉得。今时今日也没有任何改变。
去青山寺,当然要爬山,也可以坐索道。岳霄一听来回130就拉着赵邯郸走了楼梯,或许是工作日的关系,人不太多,都是老人带着孩子或是老年健身队的组合,年轻小伙子跑得快,很快就走到人群的最前端。岳霄站在平台上回望,蜿蜒台阶上散布稀稀拉拉的行人,如果到山顶再往下看,人人都如蚂蚁一样渺小。
半山腰处有半山公园,小孩子在这里挤堆,更往上走人就更少,两人不约而同放慢了脚步。岳霄低头看台阶,方而大,一整块石板中心雕刻了莲花,磨损不一。山不高,坡度也很缓,南都是没有高山只有流水的一座城市。
竹林茂密地围绕两旁,把说话声牢牢拘在台阶上,偶有风来,竹林便簌簌作响,围绕在空寂青山上,像是碧绿的水浪。
岳霄蛮喜欢,他喜欢植物的绿色,老在晚上上班调酒,见了白日青葱,眼睛也觉得舒服。待他回过神来,才发现他和赵邯郸很久没有说话。
赵邯郸闷头爬山,一股脑冲上山顶,岳霄只好跟着他爬。他心里奇怪赵邯郸怎么突然体能加倍,他不知道这半年来赵邯郸每天负重两倍去生活。
远远望见蓝汪汪的顶,八角状的宝塔在更后面。门口开一小窗买票,老大爷听着收音机,慢吞吞地收钱。一人45,学生票半价,岳霄立刻捶胸顿足,恨早几年赵邯郸不带他来南都旅游。赵邯郸连忙付钱,口中说着“请请请”,把岳霄作为贵客迎进去。
又是台阶,白色的长方形石板刻着更精致地莲花,四周还有佛语经文,不太看得懂。岳霄仰首望去,还有百十台阶,山门立在中央,殿堂式的模样颇有气势。现在时节已入冬,石阶盖了一层落叶,走上去便发出嚓嚓的碎裂声。寂静中响动格外让人心悸。
赵邯郸先往上走,一级一级在心中默数,山门殿近在眼前,沉默伫立在晨光夕雾之中,“青山寺”三字已微微剥落。前几年有说要换成篆刻,但随着南都换了市长大搞绿化工程,渐渐也就无消息了。赵邯郸倒看不出什么差别,十年前小学春游时青山寺的山门就是这样,十年后也没有区别。一百多年的老寺庙了,不残破些,谁又相信?
他其实不怎么信这些的,后来到了沈宁家,沈常因为父母离异的缘故,对沈家的风气嗤之以鼻,说是吃斋念佛也没什么用,那么多人祈祷天听,称心的有几个。
然后他死了。
很惨烈,爆炸、火灾,像地狱。
沈家老爷子因此更加信了。
应该相信吗,相信会减少痛苦吗,相信这是命,相信是报应,相信功过相抵。
相信这是前世的果,来世的因。
葬礼上他和沈宁隐秘地相视,彼此都有所疑问。会不会,千万分之一的可能,是他们的报应。
赵邯郸不懂,不想费心去懂。闭上眼跨过去,三解脱门之外,谁得了解脱。
☆、祷告
到了寺庙,处处环绕着烟香味。他们两人各买了一盒香揣着,打算逛一处拜一处。按岳霄的话来说,来都来了。拜拜说不定明天就中彩票。赵邯郸完全不认同,说那你得先去买一注才行。
岳霄便闭了嘴,默默挪去点火,小心不烫到自己的羽绒服。香燃起来,还蛮好闻的,他小学时的邻居是个老奶奶,屋子里常放药师佛心咒,老收音机吱吱呀呀,奶奶就坐在摇椅上扇扇子,大蒲扇,一扇下去遮住半个身子。她身上跟寺里一样的烟香随手腕摇动散播开来,皱皱的树皮一样的手背,指甲也厚重得像鹅卵石,有时她见了岳霄,放学回家跑的一头汗,会体贴地用扇子给他扇扇,这时那股香气便浓起来,让岳霄觉得很好闻。
走到第一殿,里头三个蒲团已被占了两个,都捻着佛珠絮絮念经。岳霄走上去拜了三拜,恭敬地将香进上。赵邯郸紧随其后,说来有些不好意思。他之前还未拜过佛。一是学校春游,老师里党员好几个,不可能宣扬求神拜佛这类迷信思想,二是他沈常叔叔不信这个,更不可能带他来这种地方。细想下,高中那几年他们一家四口同出门次数极少,若是正儿八经算游玩,恐怕也只有海洋馆那一次。即便如此,两个大人还是走着走着就消失,留下他和沈宁,在游鱼逡巡的狭长水道里,他们静默地对视。或许从那一刻他们的生命便难舍难分。
只是当时无人有所知觉。
赵邯郸跪下去,膝盖像磕在石头上。蒲团硬梆梆地抵住他,中间薄得剩一层布,失掉弹性的棉花尽力变形,不过是更被压紧一点,让下一个跪拜的人感受到更深的疼痛。
让一种疼痛替代掉另一种。
赵邯郸双手合十,夹着燃香,袅袅烟气熏蒸他的双眼。他赶紧闭上眼睛,把头深深、深深地埋下去,额头几乎触底,散漫惯了的人也有一刻的忠实。
让他好起来。
他用力祈愿。
让沈宁好起来。
因为我……因为我已经不能帮他再进一步了。再进一步,又是重蹈覆辙。四年前如此,四年后又是如此。人似乎永远不会从过去的错误中取得长进。
赵邯郸抬起头,大肚弥勒佛笑眯眯地看他,宝相庄严地佛殿里唯一显出慈爱的面孔。一百年了,芸芸众生在他脚下跪拜,每个人都有解不开的心结。佛像见得太多了。赵邯郸的心愿很朴素,引不起神佛的注意,假如真有神佛的话。
他上前进香,香灰结了半指,兀自跌落佛坛。赵邯郸少有的有些心慌。但他转念想到沈宁也同他父亲一样现实主义,就算真有神佛,大概也不会眷顾非他座下的信徒。他进香,不过是求自己的心安,这点微薄的贡礼就想治愈积累日久的创伤,天下间哪有这种好事。
这样想来,他明显放松许多,又同岳霄去拜韦陀天尊和四大天王,看他们个个横眉怒目,赵邯郸也分不清谁是谁,尚未记得他们的名字,还想求他们显灵,赵邯郸也觉自己的可笑,但可笑之余,还是把心中祈愿念了几遍。
大雄宝殿明显人气旺些,善男信女轮流在殿前跪拜。有心诚的,自带了蒲团跪在石阶上,静静做功课。殿前立着一铜鼎,里头烟熏火燎,白烟滚滚,直冲上半空,仿佛能上达天听。赵邯郸和岳霄也去拜了佛祖,两人一路无话,多年朋友的默契让他们未去询问彼此许下的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