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常放慢脚步,走到赵邯郸身边,问他说,你为什么想来这里?
赵邯郸的面孔笼罩着水波反射的一层幽蓝,水荇般茂盛的生命力在他肌肤之下生长。在最初的岁月里,他在沈家犹如一件新奇的工艺品,凡有人走过都要停下来看看,观赏他与这个家族格格不入的青春气息。但时间久了,又觉得他像一条鱼,有红色的鱼鳞和身体,在绿藻间标新立异地游来游去。
我是无所谓啦。赵邯郸说。但沈宁喜欢啊。
沈常摇摇头,有些惭愧。
他竟不知道自己儿子喜欢什么。
赵邯郸仅是微笑。
没关系。
他朝沈宁的方向努努嘴。
他喜欢鱼啊。
沈宁贴在玻璃上看红龙鱼。他靠得那么近,睫毛几乎触到玻璃。硕大的红鱼从他眼前游过,金色的鳞闪闪发光,鱼鳞边缘是浓烈的鲜血样的赤红色,连鱼鳍也艳丽欲滴。
波动的水纹留在他眼睛里,视线追随摇漾的涟漪。沈宁专心致志地凝视水箱,连父亲的目光也未注意。
原来他真的喜欢鱼。
沈常没有打断他,任他继续自己的观赏。赵邯郸对他眨了眨眼,示意自己所言非虚。
是的,他是对的。沈常轻轻点头,赞同自己的决定。
去吧。他对赵邯郸说。陪阿宁说说话,问问他为什么喜欢鱼。
赵邯郸看他一眼,心领神会地不多说。沈常喜欢他适时的缄默。他神出鬼没地出现在沈宁背后,吓了他一小跳。沈常注视着他们,看沈宁故作烦恼的脸。他没有真的生气,因为在赵邯郸提问后他一脸认真地介绍起龙鱼的品种。他领着赵邯郸去看青龙、白金龙、血红龙和橘红龙。它们都是笨拙且艳丽的鱼种,作为观赏种大受企业家的欢迎。
一生游不出这缸。
☆、解脱
沈宁重去配了一副眼镜。赵邯郸问他视力恢复多少,他敷衍应应,只说好些了。具体什么情况他不肯说。
“你是怕我离开吗?”赵邯郸问道。
沈宁挑高一边镜腿,露出清晰下的混沌世界。他瞥一眼赵邯郸,本想说什么。但他不善说谎,关键时候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自大狂。”沈宁说。他转头向另一边,赵邯郸仅仅存在就让他心烦意乱。
赵邯郸笑笑,拾起个杯子倒水。水流细细的,在杯子里盈八分满。他把水推到沈宁面前,保持笑容说:“喝点水。”
沈宁没有拒绝他的好意。他小口喝着,尽管一点不渴。
“过两天我要出去一趟。”赵邯郸说。
“去哪儿?”
“我大学同学要来南都旅游,我陪他逛两天。”
沈宁点点头,问:“是你说的那个岳霄吗?”
赵邯郸有点惊奇,他只寥寥提过岳霄几句,沈宁记得他姓氏名谁倒出乎他意料。
“你打算带他去哪儿?”
“嗯……”赵邯郸想了想,说:“就那些景点吧,爬爬山吃点东西,去趟寺庙拜拜佛这样。到处景点不都差不多。”
“倒是你,我不在你怎么办。”
“我没关系。”沈宁调整了下眼镜,“让张妈白天来做饭就行了。对了,你晚上还回来吧。”
赵邯郸本来打算跟岳霄住外面,两人还可以一起打会儿游戏。但沈宁都这么说了,他只好说当然当然。
“配辆车给你?”
“别。”赵邯郸连忙摆手。“我跟他都没驾照。再说了,南都就这么几个好去处,我带他骑自行车就够了。”
沈宁心道他的待客之道未免过于简陋。
赵邯郸看出他表情下的深意,说:“我跟岳霄都是普通人,消费水平也就这样。他来南都也就是看看我咋样,顺便蹭几顿饭,还打不到配车的会议规格。或者有天他成为有钱人了,你再派奔驰车去接不迟……诶?这是什么?”
沈宁扔给他一张信用卡副卡,说:“省着点花。”
赵邯郸笑眯眯地接了,转头放回沈宁抽屉里。他一大早就去机场接岳霄,出门时沈宁还睡着。赵邯郸轻手轻脚没有弄醒他,沈宁熟睡得像个婴儿,长发散落在枕巾上。赵邯郸伸手撩起一缕,黑发流水般滑过指间,留下柔顺冰凉的触感。
拜拜。他轻声说。沈宁在睡梦中皱了皱眉。赵邯郸半掩上门,蹑足走出。
天气已是入冬,风吹在脖子上有些冷,赵邯郸一边围围巾一边用手机打车。他们住的地方偏僻,赵邯郸在门口等了好一会儿车才来。他赶紧打开车门,在开空调的室内呼出一口冷气。
司机师傅不多话,一踩油门直奔机场。赵邯郸出门早,早高峰还没到,空荡荡的马路就看见一辆车往前疾行。不过机场里已经有不少人了,赵邯郸在大厅里买了早餐和咖啡,边吃边等。
岳霄的班机是八点到,他买最早的机票因为这样便宜。洛川比南都冷得更早,他已经穿上羽绒服,全副武装下机走入南都地界时他甚至觉得有点热。不过这点抱怨很快在见到赵邯郸时消弭,他们两个几月不见,赵邯郸头发长了点,吊兰似的垂下,有点日系帅哥的感觉。岳霄看久了他清爽的短发,差点没认出来,所幸赵邯郸仍穿去年的咖啡色夹克。这件衣服他穿了整整四个秋天,岳霄对这件夹克的熟悉度比赵邯郸长什么样还高。
“喂喂!赵邯郸!”岳霄对他招手。
岳霄没带行李箱,只背着一个登山包。赵邯郸淘汰给他的,还是名牌。装的东西太多,一跑起来左摇右晃,脚步都受到阻力似的。
他一个飞扑,给赵邯郸带着热度的巨大拥抱。他们两个都是长手长脚的高个子,抱成一团时几乎分不清谁是谁的手脚,四肢绞合在一起都不知道该先松那只手。赵邯郸先反应过来,他抓着岳霄的肩膀用力摇了摇,注意到他把头发剪短了,根部的黑发长出来,只有头顶上漂着灿金色,看起来有点痞气。
“你长胖了。”赵邯郸实话实说。
“有吗?”岳霄摸了摸下巴,奇怪,自己摸起来还是有分明的棱角。
赵邯郸耸耸肩:“让你不要喝那么多酒。”
“我在酒吧工作诶,朋友。怎么可能不喝酒。”岳霄翻了个巨大的白眼。
“你没找到新工作?”
“现在行业不景气,而且跟我对口的专业早就饱和了。工作倒是有,但钱太少,付了房租水电费就所剩无几。这让我怎么生活?生个病就回到解放前。所以我打算继续在酒吧工作。等钱攒的差不多了就盘个店面做点生意,或者跟老板搞加盟开分店,天无绝人之路嘛,谁说一样要做专业相关的工作了。”
岳霄把手搭在赵邯郸肩上,两人一起往外走。
“实话说,如果有调酒专业我倒挺想去学学的,你不知道,现在客人越来越刁了,你不搞点新花样,多弄点火焰冰激凌干冰啥的他们都不买账。”
走出大门,太阳照常升起,街上行人匆匆,又是充满新工作的一天。
“怎么想起要到南都来?”
他提到这个岳霄就笑了:“过后不是有圣诞和元旦吗,那会儿生意会特别忙,所以老板要我们赶紧把该休的假休掉,免得冲业绩时人手不够。我想好歹也忙了大半年,干脆休假出来玩玩,刚好你在南都,我来找你花费也少点。”
赵邯郸侧目看他:“几个月不见,你的经济头脑指数级增长。怕是过不了几年就真能开家新店。”
岳霄对他摆摆手:“得,别吹。就我这样每月几千块,赚的钱还跑不赢通胀。你小心我到时候找你借钱,可别翻脸又说不支持我创业。”
出了机场,赵邯郸带他去吃早饭,两个人嘻嘻哈哈走了一路,找了家早点摊喝豆腐脑。咸鲜口,浇一勺辣油,并上海米和香菜,卤汁香的很。每个人都喝了两碗,配上三丁陷的包子,笋丁和香菇碎混在肉馅里,一咬一口汁。
吃完了饭,赵邯郸带他压马路消食,顺便问他去哪儿。岳霄左顾右盼,问说哪个景点近些。赵邯郸说那当然是青山寺咯。他朝岳霄身后指指,岳霄回头看去,果然在一排楼房后看见重叠山影,山顶上有个蓝顶白身的亭子,想来就是赵邯郸说的青山寺。
“就那儿吧。”岳霄无所谓,他本来就是探望赵邯郸更多些,去什么地方不怎么在意的。别看他外形似乎很爱玩,本质上跟赵邯郸一样是宅男,在洛川读大学四年,去的景点不超过五个,其中两个还是学校组织的志愿者活动。一帮子大学生穿着红马甲,左手提桶右手拿扫把,垃圾堆里挥斥方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