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枕邯郸+番外(4)

作者:景相宜 阅读记录 TXT下载

他朝赵邯郸的方向转过头,双目紧闭,颧骨后印一粒青痣,如同白纸上落一滴墨。

“宋之袖跟你许诺了什么?”沈宁问。

赵邯郸奇道:“你这不是知道吗?”听宋之袖的语气,他还以为这是背着沈宁暗中进行的地下活动,一路上在心里翻来覆去想出许多说服的大道理,现下都派不上用场,反显得沈宁很通情达理。

“我是失明,不是聋了,也没有变傻。”沈宁说。他微微摇着头,露出不赞同的神情,可能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沈宁一直很喜欢这么说话。不是什么,也不是什么,没有什么,也没有什么,他把条件一条条列出来,然后一一否决,只留下他自己认可的真理。像是个抱着橘子的小孩,从怀里一个接一个地把橘子掏出来,然后不厌其烦跟面前的人解释,你看,这不是苹果,也不是梨。是橘子哦。

赵邯郸许久没听他说话,不由生出怀念的情绪。他轻笑一声,将话题拉回许诺的报酬。

“不就是做陪护嘛,时间到你恢复视力为止。我签字时看了下数额,挺多的。”

“足够收买你?”

“足够啊,”赵邯郸说,“我又不贵的。”

沈宁冷冷地笑,长长了的头发贴在嘴角,同笑意一并形成嘲讽的弧度。这段日子他疏于打理自己,黑发长到及肩。发尾微翘,略有些毛躁,在肩背上松松堆做一团,越发显得清癯苍白,眉目疏冷。赵邯郸把他鬓边的发拨到耳后,露出沈宁贴着骨骼滑上去的下颚线,线条流畅得能割伤手,脸颊平展展过渡到颧骨,露出黑发下半只雪白的耳朵。

高二时打的耳洞已经长实,像所有被时光愈合的伤口。

“头发也不剪?”赵邯郸抖了抖手,发丝纷扬着散下来,“你不是最不喜欢留长发嘛。”

沈宁不置可否,他已经过了要靠外表来证明自己的年纪了。

赵邯郸在他面前蹲下来,仰头看向沈宁。

“阿宁。”他说。

沈宁微垂着头,眼睫随呼吸一阵阵轻微地颤。灯影在墙上幢幢地晃,岁月在这栋旧房子里时时浮现。潮起潮落间,把被遗弃的贝壳又送上沙滩。赵邯郸懒得去捡,任他们在岸上风干。沈宁却想起些往事,眉心慢慢拧起一个结。他终究什么都没说,只呼出一声沉缓的叹息。拂动的气流冲开空气扑向他。

赵邯郸想,在刚刚那一刻,或许他捕捉到了一些属于沈宁的真实。

他去给沈宁找了拖鞋,放到他脚边让他穿上。沈宁撑着琴盖站起来,小腿贴着琴凳,小心地调转方向。门是正对着钢琴的,沈宁熟悉房间里所有的布置。他皱着眉走动起来,因为赵邯郸的跟随而步伐拙乱。赵邯郸把手臂伸给他,拦截在沈宁面前。沈宁推开去,他又伸回来。“怎么,这么不信我?”含笑的口吻中带着讥讽。沈宁便抓住他的手臂,极用力地握了一把,隔着袖子拧出一把热烫。赵邯郸“嘶”了一声,听到沈宁冷淡的一句“我可以”。

“你不可以,”赵邯郸说。他抱肩站在一边,看沈宁在门前摸索把手。要证明赵邯郸错误一样,沈宁向下摸到把手,转动锁芯,门扉洞开,他倚着墙继续前行,赵邯郸注意到走道上许多摆件都已经撤掉了。

“你要去哪?”他问道。

沈宁停住脚步,高挑的身形几乎要融进白墙里。“我也不知道。”他说。

去哪里都是一样的黑。

☆、疤痕

赵邯郸走近两步,在沈宁肩上嗅了嗅,他闻到淡淡的灰尘味道。阁楼里还是太暗,到了光线充足的地方便能看到沈宁枯黄的发尾,裤子没有穿正,边线在腿上歪斜,他走路走得别扭,自己又不知缘由,两条腿蹩脚地交换着步伐,连带着边线也歪曲地扭动。

“好了,你别走了。”赵邯郸叫住他,“先去整理下衣服。你裤子都穿歪了。”

“你房间还是那间吗?”他不经意地探问。

沈宁点点头。

还是在二楼,赵邯郸推门进去,比他想象中整洁很多。床上放着沈宁很努力叠的被子,虽然是包错了边,像个破开口的饺子一样露馅。“叫张妈帮你叠就是了。”赵邯郸一边说一边打开窗,夏季的热浪一下子涌进来,知了声此起彼伏,密密的,听得人不能呼吸。沈宁是不喜欢别人动他东西的,以前赵邯郸向他借一支笔都要获得允许,那时候的沈宁说这是“授权”,沈宁的东西只有经过授权才能被其他人使用,不然就是不正当的。可想而知,他也从来不借人作业,在高中算是引人反感的尖子生典型。

“都这样了,还逞强呐。”赵邯郸把纱制窗帘放下来,日光越过窗台,扫向沈宁的脸,将他苍白的面孔笼罩在炽热的光芒里,纱帘上连结的网点随光影扩散,像气球被空气撑满而表皮逐渐稀薄。纱影懒懒洒在沈宁脸上,宛如一层贴肤的面纱。

果然,漂亮的人总是在阳光下更好看。

“你为什么不睁开眼?”

“睁开也看不见。”沈宁淡淡地说。

“那样不是更像一个正常人吗?”沈宁扶着墙那么努力地自己行走,不就是想伪装得跟之前一样?

“我本来就不正常。”

沈宁在床边坐下。

“你非要这么咄咄逼人吗?”

“我只是在陈述事实。”

赵邯郸在鼻子里哼笑一声。

“劳驾?”赵邯郸示意沈宁抬手,用手指触碰沈宁的手腕内侧,“我要帮你整理下裤子。”

沈宁僵住了,但还是点一点头。赵邯郸拧正他的裤腰,感到手里无端多出的空落落的一截,沈宁似乎比当年还要瘦。在上衣抬起的间隙,他瞥到青白的皮肤,沈宁的肋骨小刀一样顶在薄薄一层皮下,随时可能破土而出。赵邯郸像是衣服勾毛了边,心里拉拉刺刺。他半蹲下去,一路给沈宁顺着裤脚,说:“他们都觉得我们关系很差。”

“难道有很好吗?”沈宁说,双眼仍闭着,窗户在他背后发着盛烈的光,而他一无所觉。

赵邯郸说:“也没差到那种地步吧。”

沈宁默认了。

对于重逢,他们这对继兄弟反应平静,静水不起涟漪。就像四年前赵邯郸乘飞机去洛川,沈宁说我知道了,路上小心,然后两人在家门口告别。

不然还能怎样。

赵邯郸忽然觉得气短。他想他跟沈宁毕竟在同一屋檐下住了三年,他住进来的时候都已经十五岁了,沈宁也十四岁多,实在已过了小孩子占有欲旺盛、喊打喊骂的阶段,最少最少他们消极和平。他和沈宁甚至还是高中同学。赵邯郸从来不恨沈宁。偏偏没有人信。然而这些人现在又把烂摊子推给他。沈宁是昨日的宝珠,今朝的褴褛。他失明,这些人宁可找过去的假想敌来接管。假如他真恨沈宁呢,假如他把他从楼上推下去呢,假如他忘了关瓦斯而把目盲的人独自留在家里呢?赵邯郸想想都要流冷汗。他意识到要照顾好沈宁需要他付出许多努力,不是帮他整理好裤子就万事大吉。

最后他拍了拍裤腿,沈宁的肌肉在衣服下收缩。他的腿很细,直筒裤管里还有余裕。相应的,脚踝也纤瘦,左脚比右脚肿起一圈,像打了一圈气一样,鼓胀着。

“扭到脚了?”赵邯郸问道。

“算是吧。”沈宁说。

“什么叫算是吧?”这伤口看起来比扭倒严重许多。

“我只是从二楼楼梯滚下去了而已。”沈宁说。

赵邯郸的动作停住了。只是,从二楼,滚下去,而已。亏他能说得出口。

“你每天有涂药吗?”

“当然。有段时间了,快好了。”沈宁说。

事情发生在他暴盲后第二天。他对这个家太熟悉,沈宁有如此自信,于是摸着扶梯行走。屋里平时是没人的,张妈每天会定点来收拾做饭,刚好方便沈宁的探索。一开始很顺利,他抓着扶手一级一级向下行走,走到第五级,楼梯稍有点弧度,沈宁转了方向,抬脚在空中点着下一阶。他踩到了,以为自己踩到了,然而只是一脚踩上转角处橱柜的空档,整个人失重地掉下去,左脚卡在台阶上,发出筋骨错位的咔嗒声。有一段时间沈宁只是坐在原地,在纯然的黑暗里失神。

宋之奇坐家里的车匆匆来,沈宁的左脚肿的像垒球。之所以说是垒球而不是铅球,是因为那肿块是软的,按压时会陷进去,手感像是饱胀的胶水,挤进气泡,而后缓慢地回弹。痛感被压缩在一点,随后向周围的肌肉和皮肤扩散,被点压的水面展开波纹,层层传导,直到面积足够广大就不再疼痛。

上一篇:沉沦or救赎下一篇:北风向南吹

同类小说推荐:

耽美作者主页排行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