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白冰晖讶道。
在桑塔纳司机的帮助下,舒予苏从车里扶出喝得烂醉的丈夫,对司机十分客气地说:“不好意思,麻烦你了。”这是局长杨国庆的司机,在按照杨局长的吩咐将白学文送回后,便驾车扬长而去了。叶芝晃醒睡梦中的女儿,将她拽下自行车,推着单车快步跑向白氏夫妇:“舒主任,要不让白经理坐在我的自行车上吧,我推他、你扶他。”
“别添乱了。”舒予苏并不把叶芝放在眼里,扶着湿水泥般的男人艰难前行。
“叶姨,我爸爸太重了,自行车推不了。”白冰晖解释完,跑到另一边扶起父亲,奈河白学文牛高马大、身形壮实,妈妈和儿子加起来也难以与之抗衡。
白学文打着酒嗝,推开至亲,呼噜噜地吹:“今天……晚上、我吃饭去了八个地方、八个地方!到处都等着我、我、我……开场!那领导、领导、大的、小的全是、是、是我朋友!”他挥舞起猿臂,历数自己的祖宗十八代:从第一代祖宗赶着一头牛从山西迁来此处,他们白家就同牛结下了不解之缘,到了他爸爸这一代,更是目光如炬,做起了贩牛的生意,他凭着父亲贩牛的手腕,成功搞起了局机关的经济工作,更是通过好几块牛肉干打通了局机关里上上下下的关卡。牛为他们家奉献良多,真值得在族谱上记上一笔。
说到此处时,已至白家门前的长梯。“白叔叔,小心啊,走路看路!”邬玉志惊呼。白学文已经一脚踩空,连带着妻和子也跪倒在楼梯前。叶芝瞪了女儿一眼,连忙上去扶住白家人。
白学文干脆翻身过来,半躺在楼梯上,又说起他的发家史——被派去省城参加党校培训。去之前,他赶紧印了一沓名片,凭着烫金的名片和牛肉牛骨搭上县里大大小小的领导,从此平步青云。白学文神秘兮兮地告诉叶芝,这全是受了局长杨国庆的点拨。
“杨、杨、杨局长是我家的大恩人!”白学文秃噜着嘴皮子。
“到底是牛好还是局长爷爷好?”邬玉志突发奇问。
“你插什么嘴!”叶芝推搡着邬玉志进自家屋。
舒予苏去扶胡说八道或者酒后吐真言的丈夫,被白学文拒绝了,他当真思索起了邬玉志的问题:“不给牛写书了,给杨局长写一个!杨局长比牛好!牛不好,牛脾气更不好!像邬抗那样的牛脾气就最坏了!”
白冰晖发力扛起爸爸,转身往楼上走,白学文嘟囔着:“牛不好,牛脾气不好,邬抗的牛脾气最坏了!牛不好、牛脾气不好,邬抗的牛脾气最坏了!”
叶芝打开自家门,把女儿安置在客厅里,嘱咐她先洗漱睡觉,自己很快就回。
“妈妈,你去哪里?”邬玉志焦急地问向准备出门的叶芝。
“我去楼上帮帮忙。”叶芝抓了点茶叶和姜,用来煮解酒茶。
“妈妈,你可以不去白家吗?”邬玉志瞪着乌黑溜圆的眼睛,以一个孩童的敏锐观察着这个世界。
“远亲不如近邻嘛。”叶芝仿佛是在自我安慰,不,她是在自欺欺人。
卧房里传来邬抗有节奏的鼾声,叶芝和邬玉志一齐向那个方向望去,停止了争论。
邬抗趴在书桌上,头上还戴着黄色安全帽,身上穿着灰色的工作服,显然刚从工地回来,还没来得及洗漱换衣便被困意打败了,为了不弄脏床铺,支在书桌上睡着了。邬玉志拍了拍爸爸的肩膀,去床上躺着吧,舒服些。邬抗抬了抬沉重的眼皮,看见女儿模糊的轮廓,露出憨笑,歪歪扭扭地站起来,像一段从化龙溪上截下来的波浪,仍然持续地发出浪潮拍岸似的鼾声。爸爸的鼾声曾多次在半夜将隔壁的女儿从被窝里薅起来,邬玉志埋怨它扰人清梦,妈妈却告诉她,爸爸的鼾声是催眠曲。邬玉志不信,揉了两个纸团塞进爸爸的鼻孔里。波浪般的鼾声顿时变成了打鼓,嘣嘣嘣、嘣嘣嘣地在口腔里弹跳。今天,邬玉志放弃了恶作剧的机会,帮爸爸挂好安全帽和灰杉,想起妈妈曾告诫:爸爸的鼾声就像爸爸的出身一样光荣,是勤劳朴实的标志。爸爸的爸爸是抗美援朝的老战士,退伍后返乡务农,所以爸爸的身体里一半是农民的血,一半是革命战士的血,两种血液交织融合,铸就了爸爸心底醇厚、忠贞不屈的灵魂。你听,爸爸的鼾声,一声高过一声,一声长过一声,好像古老的信天游。
叶芝说这些的时候,眼神里充满了爱,即便爸爸有个“牛脾气”,但妈妈仍然爱着他。
“爸爸,我也爱你。”邬玉志趴在床边悄声说。
白学文的呼噜声像煮开了、冒着泡的黏液,在他壮硕的身体里翻滚。白冰晖从叶芝的手里接过解酒茶,一勺一勺小心翼翼随着嘴巴一张一翕的节奏喂给了不起的白学文。舒予苏换了真丝睡袍坐在客厅,手握遥控器,打开电视机。儿歌不合时宜地高声唱了起来,她皱着眉头调到下一个台。叶芝清扫完厨房,踌躇地站在门旁。
“还不走?”舒予苏瞥了她一眼。
叶芝鼓起勇气,说出自己的诉求:“舒主任,有没有工作可以……”
“没有。”不等叶芝把话说完,舒予苏便冷冰冰地拒绝了她。
白冰晖听见了妈妈和叶姨的谈话,他离开已经熟睡的爸爸,将解酒茶放在卧室门口的矮柜上,透过半掩的房门,看见叶芝垂首立在妈妈坐着的真皮沙发旁,两道柳叶眉绞在一起,那苍瘪的笑容被鱼尾纹用力撑开,白冰晖立马明白了她脸上如甲骨文般的皱纹的含义,她在竭力装出很高兴的样子;妈妈的脸上也挂着笑,像弯刀一般冰冷无情的笑,生杀予夺者笑贫不笑娼,白冰晖感到一阵臊热爬上脸颊,不知是偷窥带来难堪,还是心生怜悯所以不忍,他转过身子,面对着爸爸如黏液冒泡般的鼾声,轻轻地把门合上了。
叶芝还在外恳求:“我们家开销也不小,小玉还要上钢琴课,我实在、实在需要一份工作……”
“没那个钱就不要学钢琴,偏偏来凑这个热闹。”舒予苏看了叶芝一眼,“你买得起钢琴吗?”
叶芝无言以对,本来绞着衣角的手无力地松开,好像将某物砸在地上,叮铃哐当满地跑的碎渣,是她拥有的为数不多的“尊严”。
叶芝踉踉跄跄地走下楼梯,回到晦暗的邬家。邬玉志跑上来,急切地问:“妈妈、妈妈,白叔叔答应给你工作了吗?”
“白叔叔是你爸爸的师弟,他会帮忙的。”叶芝机械地重复这句话,径直走向厨房,走向那个油腻腻、充满污垢的地方,这是自己家的厨房啊,远没有白家的亮堂。
白学文与邬抗是同乡。邬抗是当地第一个通过参加高考上大学的人,白学文则是以工农子弟兵的身份进入大学学习。在大学里,他们是同门师兄弟,毕业后又分配至同一个单位,感情自然深厚。白学文圆融狡猾,一路平步青云,本想提携师兄,只可惜邬抗有个牛脾气,曾狠狠得罪过杨国庆。建家属楼的时候,邬抗被委派为工程负责人,原本是件不需要花费多大力气就能出彩的事情,却被邬抗的“火眼金睛”发现施工方浇筑的承重墙有五公分的误差。施工方是杨国庆的朋友,白学文劝他不要声张。邬抗不听,要求施工方立即整改。白学文把话挑明,你这是动杨国庆的利益。邬抗不信邪,跑去找杨国庆,正如白学文所料,杨国庆不止不管,反而臭骂邬抗一顿。邬抗看着家属楼一天比一天高,忧心忡忡,自作主张当众宣布工程问题,倒逼施工方整改。家属楼是建好了,他却给自己埋下了巨大的隐患。邬抗邬抗,他名字中的“抗”字源自于“抗美援朝”的“抗”,更是他一生清流、不与人同流合污、与邪恶抗争抗衡的写照。
为了能够争气,邬玉志不满足于在自家风琴上“打铁”,跑到白家摸起钢琴来。白家的钢琴是从广州运来的珠江牌,这种老厂的初代用料非常扎实,既有西洋的优雅,又有新中国的淳朴,性价比是很高的。但对于邬家来说,这样的钢琴也是极其昂贵的。邬玉志从自己的糖罐子里掏出两颗黏糊糊的水果硬糖,颇为舍不得地交到白冰晖手里,眼馋地看着高贵的珠江牌钢琴。白冰晖虽然拒绝了那两颗过期了的水果硬糖,但是对邬玉志的鸠占鹊巢视若无睹。他攀上窗户,沿着枝桠窝进树坳里,顺势躺下,两条腿像秋千一样沿着树干晃荡。他的卧房隔壁便是厨房,躺进这个树坳里便能将两个房间的情景尽收眼底:叶芝仍然在厨房里忙活,从翻飞的抹布和蒸汽腾腾的饭锅来看,好像昨晚的一切都不曾发生;邬玉志生涩的琴声应和着树上的蝉鸣,一首不和谐、却充满着原始趣味的奏鸣曲像藤蔓疯长。太阳照常升起,还好,今天和昨天好像没什么不同。他终于心安地闭上眼睛,把脸朝转向外,弥补昨晚的辗转难眠,在梦里,他看见太阳的金光正落在远处的山头上,闪着希望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