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并不是在遇到她的那天就认识了她。我记得她第一次来我家,手里捧着装鸡蛋的篮子,笑得像一只欢快的小母鸡。这只小母鸡跟我说:
“我会保护你的。”
“你为什么要保护我?”
她停下自行车,扭过身来盯着我,满眼狐疑。
“这个时候难道不应该说谢谢吗?”
“你来保护我,黄权就会欺负你。”
“今天他欺负你,明天就该欺负我了。我不是为了你,我是为了我,或者说是为了我们。”
“我们?”
“是啊,我们差不多,楼上楼下的,为什么不互相照顾呢?”
我低下头,想起了黄权的吩咐:“邬玉志这个丫头最喜欢逞强,一会我欺负你,你找她,她就会信任你。然后,你抓住她的把柄给我,我再好好整她。”
我从没想过要搭着别人一起跑,因为那样太累、太重、太不值当。可有人却心甘情愿地为他人作嫁衣。有人跟我一样,都想跻身美好的房间,我从后门走,有人却偏偏要从前门闯。我认为,她不会成功的。这个世界上没有出身低贱、却灵魂高贵的人。
当我的手伸进她的书包时,当我打开她写给白冰晖的情书时,我认为我看到的是一封战书,是她在向我挑衅,她不屑于我生存的方式,她在努力活成像水晶般美好的样子。
我要打破她虚妄的幻想。
我才是这个世界的答案。
2003年秋,我陪着黄权转学进入第十四中学,我是作为尖子生学杂费全免,黄权是被一中劝退的。黄家在本部高中交了二十万的“建校费”(实际就是买入校资格)打了水漂,又不惜向十四中交十万的“转学费”(没有学校肯收臭名昭著的黄权)。她也在十四中。其实,以她的成绩虽然不一定能上本部高中,但也不至于到十四中。十四中在江湖上早有传闻,进去是文盲、出来是流氓。该是她爸爸的事情影响到了她吧,所以才在中考遭遇滑铁卢。如果换做是我,绝不会受半点影响。人与人之间只有利用与被利用的关系,父母子女也不过如此,只是父母子女是天生的利用关系,其他人则是后天成形的,本质上没有不同。
进入高中后,她变了很多,沉默寡言、阴鸷冷酷。黄权看不惯她“清高”模样,在一次课间操,扒了她的裤子。我看到两片雪花般的肉在眼前晃,这些肉垂下的弧度如两片暗夜里的洁白翅膀,在大腿根部呈现飞翔的姿态。她提起裤子恐慌地跑了。但那双翅膀却飞进了我的心里。
我撇开黄权,单独找到她。她在一座荒废的教学楼里挥拳击打早已出现裂缝的墙壁,碎屑和灰尘扑簌簌地落下,让她的脸看起来灰蒙蒙的,跟那双洁白的翅膀大相径庭。
“向黄权低头有那么难吗?”我问她。
她拳路突变,从水泥墙换到了我的脸颊。她指骨上的水泥碎屑擦在我的皮肤上,生疼。
“如果靠倔强就能生存,那这世上就没有小人了。”我擦了擦破了皮的嘴角。
“你对自己的定位倒挺清楚的!”她又挥一拳过来。
我闪避了。
“我不欠你的,就算欠,刚才那一拳也还清了。”
“你是不欠我,你欠的是良知。”她指着我的鼻子,“你爸爸撒谎了,你爸爸诬陷我爸爸。”
“我爸爸说了他该说的话。”我捏了捏鼻子,我最害怕我的鼻子变成爸爸那个样子,“识时务者为俊杰。”
夕阳从水泥洞口里射进来,她迎着阳光爬上护栏。我看到她微翘的臀部,又想起那两片洁白的翅膀。
“你要做什么?”我担心那两片洁白的翅膀真的会飞走。
“是不是只要往前跨一步,一切都会结束?”她迎向晚霞,眼波如水,平静又温柔。
我走上去,抱紧她的小腿。
“啊!”她惊呼,“这样子我真的会掉下去。”
我不放手,因为我把受伤的脸颊埋在那两片洁白的翅膀之间。
她跳下来,扑倒我,又揍了我一拳。
“你高兴了吧。”她走的时候说。
对,我的确挺高兴的。
2004年春,她又变了。她竟然敢穿着裙子来上学,还主动给篮球场上的黄权买矿泉水。黄权像不认识她一样,愣了半晌才接过来。混混们跟着起哄,她却脸不红心不跳娇娇地叫了一声“权哥”。黄权开心地搂着她,自以为终于将她征服。但一个女人面对一个男人脸不红、心不跳,那一定不是爱,是利用,尤其像她这般心性如雪山的女人。
黄权有女朋友了,叫王喜儿,也是局机关的,其母是舞场皇后王欢。王欢的长相一言难尽,但偏偏入了黄崇的法眼,青云直上。王喜儿老找她茬,只要她和黄权在一起,王喜儿必出现捣乱。聪明人自有聪明人的频道。我敏锐地察觉,她是故意的,她在利用王喜儿保护自己。黄权和王喜儿都被她玩得团团转。
她真的识时务了吗?
我有一种危险逼近的感觉。能向自己的敌人逢迎献媚,必定所谋者大。
我知道黄权的所有的秘密,他是有名的“捕手”。他们经常寻找年轻女孩儿,最好是初中生,小学生和高中生也有,然后介绍给社会上的大哥认识。这些大哥会对这些女生很好,极力满足她们的要求,待她们放松警惕,就拉去酒店,把“凯子”叫上来,半推半就地把生意做了。这些女孩儿一开始都不情愿,但在黑大哥的“糖衣炮弹”下,最后只能认栽,有些实在不愿意的也会放走,不过走了之后不敢出声,有些自愿留下来,又做“鸡”又当“捕手”。每介绍一个新女学生去,黄权这伙人都会获得一些“提成”,这些钱都是我帮他打理,谁拿多少我都会记好账目。
黄权并不知道这个账本的存在,但是她却敏感地捕捉到了罪恶的气息。2005年的夏天,高中的最后一个学期,她穿得严实。王喜儿嘲弄她,难道是老寒腿吗,在春天穿短裙的人,到了夏天反而穿牛仔长裤。但我喜欢,我喜欢盯着她长外套底下,若隐若现地翘臀,那两片飘飘欲仙的翅膀总是飞入我的心窝。
黄权声名在外,“猎”越来越难打,便把主意打到了身边的女人身上。王喜儿半是认真半是顽笑地问过黄权,是不是要把我献出去啊。黄权笑道,那哪能,我们是什么关系,一起长大的发小啊,就是书里说的青梅竹马啊。我心里冷笑,不过是“饮食男女”,用得着安上“青梅竹马”这样的清高帽子吗?她似乎对这些后知后觉,并未除恶到黄权的危险。我害怕她会踩到陷阱里去,但又想看她在陷阱里挣扎扑救。简而言之,我希望她掉进陷阱,但那只能是我的陷阱。
那天,黄权要带她去认识新朋友。天气闷热得很,午后的阳光似乎到了黄昏也没有撤掉,我感到一阵阵晕眩如海浪般向我袭来。
“什么新朋友?”她问。
“能把你找爸爸的新朋友。”黄权骗她。
“这么厉害,做什么的?”她打听。
“我大哥,什么挣钱做什么。”黄权说。
“你没事吧?”她回头看向弓着腰的我。
我摆了摆手。
“他是个病夫,东亚病夫。不要管他,快走吧。”黄权搂着王喜儿紧张兮兮地说。
“那他就更应该去看医生了。”她走过来扶住我,对黄权说道,“我要带他去看校医。”
“干嘛要带她去,我去就好了。”王喜儿拉着黄权往外走。
我明明看到她的嘴角在笑,喜儿啊,这条路可是你自己选的。
我跟着她,不,我被她拖着走,离黄权和王喜儿越来越远。我感觉到身体很轻盈,像一条飞毯徜徉在空中,而她就是我的公主、我的主人。
她把我带到黄权看不见的地方,突然甩开我的手,冷冰冰地说:“够了,别演戏了。”
“我没有。”我揪着心脏说。
“你是没有,你根本没有心。”她扒下我的书包,把里面的东西哗啦哗啦地倒出来。不经过我同意,便翻查起来。
“你干什么?”我急地捶胸顿足,但是烈日灼心,无计可施。
“找你们的犯罪证据!”她翻开账本,“就是这个,我就是为了这个才对你们这种恶心的人委曲求全的。”
“哈哈哈……啊啊啊……”我笑起来,又哭起来,脑子觉得好笑,心又觉得很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