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爸爸要明知不可为而为呢?”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小玉,你愿意听听我的故事吗?”
邬玉志没有拒绝。
“我年轻的时候很喜欢拍照,总找人当我的模特来提升摄影技术。白学文是我最喜欢的模特,他在镜头面前很自信、意气风发,怎么拍都好看。我发现我热烈地爱上了这样的白学文,我相信他也一样。但是他因为别的原因,没有选择我,选择了舒予苏。我不恨他,我知道他身不由己。他觉得有愧于我,给我介绍了一位良配。顾医生很好、真的很好,只是不是我爱的人。就这样过了十几年,我和白学文的关系一直像一杯温开水一样,热度没有完全消退,但也没有添柴加薪使之沸腾。直到白学文接了温泉疗养院的工程后,黄崇让我给他当助理。这杯温开水终于煮沸了。我知道这样做不对,也清楚自己应该怎么做。可是,心里总是有个声音在呼唤,引诱我打破自己的誓言。我也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你觉得我是不是错了?”姚曼丽自问自答,“当初放弃爱情不是坏事,现在遵从内心也可以。我不后悔当初的决定,也不后悔现在的决定,但我后悔的是年轻的时候没能分辨自己的真心,现在又没能守住自己的初心。这才是人生最大的败笔。”
姚曼丽把热好的牛奶放到邬玉志手里。
“孩子,人这一辈子很难说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不要轻易下结论,你爸爸做了他认为该做的事情,你做了你认为该做的事情,只要这件事情跟你的初心保持一致,那么不管结果如何都不要后悔。”
“什么是初心?”
姚曼丽扯起降落伞似的的嘴角。
“如果我明白的话,就不会糊涂了。孩子,别人告诉你的不算,自己领悟到的才是真的。”
邬玉志喝了一口热牛奶,吃了几片饼干,在医院走廊的长凳上昏昏沉沉地睡着了。梦里,她看见爸爸从走廊的另一头走过来,她喜极而泣,哭着醒来了。
自从邬家把怀疑的矛头转向黄家,黄权便在学校里处处为难邬玉志,诬赖她是“贪污犯的女儿”。顾念和白冰晖向邬玉志伸出援手,希望能帮助她度过最艰难的时刻,但她拒绝了。她没法说服自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仍然将那两个人当成最好的朋友。
白冰晖像从前一样,耐心地守在邬玉志身边,他希望时间能治愈一切,至少淡化一切,就像一剂良药,虽苦口,但只要坚持服用,早晚会解开邬家心里的结,早晚会等到小玉的原谅。他以为时间会很多,多到无知无觉,多到白头偕老;他没有料到不听任何人指挥的时间也会是一剂毒药,滴水穿石,刮人骨、剜人心,物非人非。十五年里,白冰晖麻木地守着时间,一点一滴折磨自己,好像寄居在另一个人的躯壳里,过着另一种人生,不是白冰晖,却似邬玉志。只有这样,他才能感到邬家的存在、邬玉志的存在,邬家没有抛弃他、邬玉志也没有离开他,他为邬玉志活着,他活成了邬玉志。
时间好像把他的灵魂驱赶到了一片荒漠里。人生如寄,命不由人。
邬家在某一天晚上离开了局机关,静悄悄的,没有人知道。白冰晖怎么也敲不开邬家的门,他的手抚在掉了漆的木门框上,潮湿透入手心,他握紧拳头,潮湿感愈发浓重,但依旧什么也没握住。上一次分手的情景历历在目,当时他乐观地以为还有机会挽留她。
“我一定会找到邬叔叔的。”白冰晖蹲在邬玉志面前,扶着她的膝盖,向她郑重起誓。
邬玉志拂开他的手,起身,离开。
不知道为什么,他心头一紧,一阵鼓点似的预感降临,现在不说,以后就没机会了。
“邬玉志,我喜欢你。”
他说得那样匆忙,匆忙到还没来得及脸红心跳。两名护士推着一架病床从旁而过,他听到她们议论,病床上躺着的是一名猝死的登山队员,从邬玉志那头运到了自己这头。他看到了这名登山队员的脸,结着冰霜,好像一碰就要碎。他心有戚戚焉,仿佛这里躺着的是自己的躯壳。
“我不要喜欢,我要真相;我不要你,我要爸爸。”邬玉志的嘴唇一张一翕,好像有一种魔力能够控制大自然的气象。
朔风扑面。所有的六角冰晶哗啦啦地滚下来,滔天蔽日。整个世界白得疯狂、白得耀眼、白得不留余地……他这名一心向往雪山的登山队员终于被雪山抛弃了。
搜救队员从雪崩的遗迹里捡出他像浸了水的棉花般潮湿又沉重的躯壳,将这躯壳交给怜惜他的护士手里。护士推着病床经过邬玉志的身边,他再一次看到抛弃他的人,也再一次看到自掘坟墓的自己。
“小玉,我不是喜欢你,我是爱你。”白冰晖喃喃自语,倚着潮湿的门框,渐渐蹲下,抱着潮湿的身体埋头痛哭。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他是怎样错过了爱她的时间,失去了爱她的机会。当第一滴泪水留下来的时候,他隐约预料到了在将来的生命中的漫长等待。这一次,将不会像在大剧院的那场等待一样,不会只是需要等她生完气、平复完心情就万事大吉了,这一次等待,将会是一段漫长的跋涉,也会是一场艰难地涅槃,他们所有人都需要在时间里找出口,以便重新拥有爱和自由的人生。
番外 许明天
我从小便有烈火灼心之感,阳光下尤甚,如百爪挠心。妈妈带我看过医生无数,西医和中医都有,均说是先天不足,无药可医,但病不至死,很多患此症者成年后便痊愈了。妈妈便将我养在家中,悉心照顾,直到七岁读小学。
那一年,爸爸下岗了。他开始喝酒,用锻造钢铁的劲头摔酒杯,摔到墙上、窗户上和妈妈身上。妈妈忍受不了,抱着我要走,爸爸跪下来道歉,责怪酒太醉人。我永远不知道爸爸到底是醉还是醒。他可以在两种状态之间自由切换,犯了错就是醉,没有便是醒。
一年后,妈妈也下岗了。妈妈没有喝酒,她喝了敌敌畏。我常常想,妈妈喝下敌敌畏的时候是什么感觉?绝望——因为自尊受到无情的践踏?得意——用惨烈的方式威慑了敌人?后悔——爱子尚幼孤苦无依?解脱——终于为自己而死?
妈妈死后,杨国庆派人来家里慰问。来人道士打扮,左手执拂尘,右手拈铃铛,说是帮母亲超度,实则是为了镇压母亲的亡灵。我堵着门不让他进来。爸爸把我拉开,塞给道士一个红包,他说,母亲最放不下的就是这个家,如果家人生活不好,母亲死不瞑目。道士收起拂尘和铃铛,顺便收下了红包,捋须闭眼,解铃还须系铃人。后来,爸爸便在局机关谋了份差事。刚得差事的那天,爸爸差我买了一瓶二锅头,他倒了一杯洒在地上,死得其所、死得其所,剩下的酒他就着小菜唱着小曲喝完了。
我们把家从山下搬到了山上,住进局机关大院。爸爸说,那套房子的旧主人飞黄腾达,那地方风水好。风水宝地没有改变我们孤儿鳏夫在局机关的处境,没有人愿意同我们家来往,因为大家嫌弃爸爸的醪糟鼻。第一个月我许愿,到我家来跟我做朋友的人我要一辈子爱Ta、敬Ta,但没有人上门;第二个月我许愿,到我家来跟我做朋友的人我要跟Ta分享我的零食和秘密,但依然没有人上门,第三个月我许愿,到我家来跟我做朋友的人我要恨Ta、怨Ta,永远不原谅Ta,然后,邬抗就来了;是他打开了所罗门的封印。邬抗提着一篮子鸡蛋,我数了数,一共48个。他为什么没有给我50个鸡蛋?缺的那两颗鸡蛋去了哪儿?
你或许会觉得我太刻薄。但世界是多元的,既然有你,当然有我。如果我们跟前同样放着半杯水,你看到的是半杯水,我看到的却是半个空杯子。这个世界因为有我,所以有你。
好了,言归正传。
杨国庆走了之后,爸爸通过白学文当上了新任局长黄崇的司机。附加条件是,我要给黄崇的儿子黄权当奴隶。黄权欺负我、侮辱我、奴役我,但我不恨他。我特别理解他,因为“有权不用非君子”,我若是他也会这么做。所以,我必须忍受他、巴结他、逢迎他,以使自己将来成为他。我以为所有如我这般出身低贱、不甘平凡的人都会走上我这样的道路,直到我遇到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