邬玉志敏捷得像一只兔子,一只会引诱爱丽丝钻入兔子洞里的兔子,明明刚才还在看动画片,却立刻装出一副好学的样子挤进他的生存空间。他本想把邬家母女隔离在他的房间之外,现在,这个小骗子连这一丁点儿自由之地都要来占领。可恶!来啊!难道我还怕你吗!他鄙夷地瞧着这个野孩子,却将目光不自禁地集中到一串亮晶晶的“果冻”上,那串“果冻”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来来回回,像一根弹簧、又像一段秋千,最终“嘣”地一声挣开束缚,掉在彩页上,鼓动两下,像一颗透明的心脏;包裹着的平面里的动物和人物,通过这颗“心脏”得到了永生,正转着滴溜溜的眼珠子看闯了祸的小丫头如何给自己解围。邬玉志偷眼瞧白冰晖,见他呆若木鸡,便故作深沉地合上书本,把作案的双手背到身后,伸舌头舔了一把湿润的人中,泰然离开了案发现场。
厨房里的锅碗瓢盆中场休息,影子叶芝挪出城堡,来到白冰晖的房门口,变成一个忠仆倚在那儿,轻声道:“吃饭啦。”
邬玉志响亮地应了一声诶,却被那个谦卑的声音陡然削下来:“快去摆碗筷!”
邬玉志吐了吐舌头,巴不得离开“案发现场”。
“小冰,可以来吃饭了。”叶芝用一个成年不应该对小孩子用的谦卑面对白冰晖,然而这种谦卑不是基于她生性的谦和,至少不是出自真心。白冰晖是这样认为的,嫌恶地丢开被“果冻”黏住的图书。
小小的邬玉志正踮起脚攀着碗柜努力盛饭,白冰晖不耐烦地抢过碗和饭勺,给自己盛了一碗坐下。叶芝从厨房里疾步而出,责怪邬玉志做不好事,她捧起饭碗、轻轻执起筷,那碗筷便像敬业的演员,翩翩起舞,遮掩从后透出的两道“鼠光”。白冰晖浑身不自在,绷紧肌肉运气,定住每一根毛发,不让它们抖动或摇晃,不给敏感的“鼠光”任何讯息,好吃还是不好吃,都不评价。
“呼噜、呼噜、呼噜……”邬玉志把饭碗舔了个底朝天,“真好吃!”
她从凳子上跳下来,爬上灶台又装了一碗饭。
“只准吃丝瓜。”叶芝命令女儿。
“我还想吃肉。”邬玉志央求道。
“别把你冰哥哥的肉都吃完了。”叶芝护着那盆肉。
“那是猪的肉,不是冰哥哥的肉。”邬玉志分辩道。
叶芝瞧了瞧怀里的肉,又瞧了瞧桌旁的白冰晖,脸腾地红了,说错话了,“鼠光”闪烁,舌头打结:“哎呀,我知道你冰哥哥是猪……不,你冰哥哥吃猪……”
“我不……”白冰晖觉得有必要表明自己的态度,并不想和猪讨论谁是谁的问题。
“猪哥哥,吃肉!”邬玉志夹起一片猪肉塞进白冰晖嘴里,她那张胖脸上的两颗大眼睛,像两只狡猾的蝌蚪游来荡去。
白冰晖像唐僧破了戒般难受,将那块肉吐在碗里。
“不好吃?”叶芝悲伤地看向白冰晖,手里的碗筷再也不是快乐的演员,被丢弃在餐桌上。
“太辣。”白冰晖随便编了一个借口敷衍。
原来是这样,叶芝心里稍稍舒坦了一些,解释说:“局里搞市场经济,进了好大一车辣椒去卖,没卖出去,只好从大家的工资里扣,每家都分了几十斤辣椒。你妈妈说,让我们赶紧把辣椒吃完,放久了会坏。”
邬玉志伸出小胖手把白冰晖碗里的肉捡上来塞进自己嘴里,砸吧道:“不辣啊!”
叶芝拍上女儿的后脑勺,使得她把嘴里的肉吐了出来:“你吃辣椒,肉给小冰吃。”叶芝把那块咬了半截的肉夹回白冰晖的碗里。
白冰晖生无可恋,盯着那只被半块残肉玷污的瓷碗,仿佛霉菌正一点点从碗底生出来、散开来,洁白的瓷碗变得黯淡无光,成了一个黑洞,吞噬了他的身体,颠覆了整间房。他迅速起身、踢掉椅子、扔下筷子,像逃兵一样,跑回自己的房间,锁门!
叶芝拍皮球般追着女儿拍打,邬玉志从厨房里逃出来,撞上紧闭的房门,疯狂地扭动门锁,在这片净土开启蛮横的殖民模式。白冰晖避世似的用双手堵住耳朵,母女俩唱的双簧一波高过一波。他只好走向钢琴,坐上琴凳,神圣地抬起琴盖,运起十根手指,在崭新明亮的钢琴上拂出音乐,仿佛观音的呢喃。母女俩的埋怨在“观音”的点化中消解,化身两株爬山虎趴在房门上,静静谛听。
“冰哥哥弹得真好。”邬玉志赞叹。
“他是天生的钢琴家。”母女俩有了相同的意见。
她们相视一笑,“战争”硝烟风吹云散。
Chapter 2
白冰晖心满意足地摁下最后一个键,好像教堂里齐声祷祝的“阿门”的鼻音,袅袅绕绕,洗净了所有的厌倦和疲惫。他小心翼翼地踱到房门口,轻轻转动锁舌,仿佛能看见锁扣的齿轮相互咬合的痕迹。闷热的空气像一条踮脚小跑的丝毛狗钻进来贪凉,客厅的落地扇嗡嗡嗡地摇头转身,仿佛在追捕调皮的小狗,白冰晖与“落地扇警察”面面相觑,他惯会装无辜,成功骗取了对方的信任,“落地扇警察”又把头摇向另一个方向,邬玉志的方向。小丫头穿着背心和裤衩在沙发上不羁地摊开黝黑纤瘦的四肢,像一只正在晒肚皮的瓢虫,用背上的壳当摇篮,左摇右晃地哄自己睡觉。所有的一切都应该在夏天沉睡,是“落地扇警察”的忠告,那条该死的狗必须趴在脚边纹丝不动,瓢虫打着轻轻的鼾,在光滑靓丽的壳上开出一朵朵芙蓉花,花瓣层层叠叠地挤在一处,彼此间撒娇似的推搡。
这是童话般的夏天,是白冰晖独享的秘密。
她不说话的时候还是挺可爱的。白冰晖走过去,将“落地扇警察”撤职,你太霸道了,让一切都火起来吧!最先向他报道的是躲在毛孔里的汗珠,很快就在小丫头的额头上列队接受他的检阅。很好,敬个礼吧!汗珠士兵们!接着是她鼻子里的哼哼声,带着嘴唇一起上前抗议。没用的,你们这些懒虫!很快,汗珠士兵占领了鼻尖和嘴巴的周围,一场坚壁清野的战役即将打响。啊哈!胜利者一定是他!
白冰晖好整以暇地瞧着即将成为手下败将的梦中人,一张充满活力的黝黑脸庞,泛着一层金色的油光,好像戴着一顶黄金面具,啊,那会是他的战利品,他志在必得。他伸手去摘那张看得见却并不存在的“黄金面具”,却在触碰到邬玉志像棉花糖一样柔软的脸颊那瞬,突然像被电击似的缩回手,然后听到叶芝高亢的惊呼,到了上钢琴课的时候了,他的额头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好险。他抬手擦了一把额头,长舒一口气,不解地看着弯曲的手指,那些肌肉刚才被吓到了,像含羞草一样收拢起来,是叶姨的声音吓到了它们,一定是这样,并不是因为小丫头的脸上长了仙人掌般的刺。
叶芝蛮横地拎起女儿,害她的脑袋在沙发角上撞了一个小红包。
“走啦!”她催促女儿去拿白冰晖的书包。
邬玉志揉着撞红的额头、懵懵懂懂地站起来,像个书童一样抱过白冰晖的琴袋,哒哒哒地跟着走下楼梯。叶芝从家里推出一辆女士自行车。白冰晖坐上去,邬玉志拉了拉他的胳膊,往前点,没位置了。白冰晖把屁股往前挪了挪,邬玉志抓住他的胳膊,吃力地爬上来。两个小人儿就这样叠在一起,同呼吸、共命运。叶芝满意地将自行车蹬远,嗖地一下踩上脚蹬,歪歪扭扭地朝局机关大门行去。
盛夏的坛城好像活在凸透镜里,房屋、马路一切水泥制品被屯在中心放大,好像灰色的火舌伸向骄阳,白云、绿树一切自然界的闲物被挤压到天地交界线上,夹缝中求生。中间一大片空洞的蓝像晒干的胶水,纹丝不动、高深莫测、窒息闷热。
邬玉志像一只软体动物贴在白冰晖棱角分明的后背上,时不时扭动两下。
“你动什么?”白冰晖实在忍不住了,问道。
“这个地方趴热了,换一个地方。”邬玉志憨憨一笑,说,“冰哥哥,你背上凉凉的,好舒服啊!”
白冰晖倒吸一口凉气,抖了抖肩膀,软体动物贴得更紧了。
老师的琴室设在郊外的乡村别墅内,要横跨化龙溪,彼时,化龙溪上只有一座建于百年前的石桥。晚清时,镇子里的一批热血青年天天钻研救亡图存的路子,办报纸、开学堂、组社团,按照西洋的营造法建了一座西式石桥,领一时风气之先。可惜后来变法失败,有志青年们销声匿迹。虽然这座小镇在近代史上昙花一现,但是“心忧天下、敢为人先”的火种已经播下,坛城的人骨子里都有不信邪的脾气。邬玉志认为她见过这些先驱者墓碑,是学校厕所的台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