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言成虎,越来越多的人请示说通灵之女不可留,皇后不可留,皇帝的疑心也日益加重,原本不放在心上的皇后说的话也日益清晰起来,甚至怀疑当年他最宠爱的淑妃也是受她陷害,于是他对枕边人的恐惧与日俱增,最终手一挥,赐下死令。
一条白绫缠绕脖颈,由宫人从两侧用力勒紧,在皇后的寝宫,小太子的面前执行。
母后死了,还是没死?
宋哲看着两位穿着黑白两衣的人穿过殿堂内围观的众人来到他母后的身边,扶起她离开。
他有一股冲动,想要告诉父皇,想要告诉天下的所有人,能够看到鬼魂的人不是他的母后,而是他!
是他看到了那个上吊自尽的女人,是他轻易地听信女人所说的话,是他亲手将那红色的小包放在赵贵妃的身上,是他害死了自己的母后!
“阿哲阿哲,不要说,你什么都不要说!答应娘,不要说!这事不怪你,你要记住,以后再看到什么,千万不要告诉别人,你千万要记住了!”
皇后临行前抱住宋哲在他耳边说道。
她说的话只有他能听到。
安榭垂眸看他。
小小的太子咬着唇,睁着眼,一点声音都没有出,眼泪像皇后嘴角流出的血,在脸上漫延。
那是安榭时隔一年再次看到他,第一次见他的眼眸失去了熠熠闪烁的光。
皇后离去了,她离开了这个深宫围墙之中,同时也用自己保护了太子。
虽然皇后被认为是不祥之人,但祖宗传下来的规定却要坚守。
身为太子的宋哲被送往青城山道观守孝。他终日缄默,耳侧是三两道士装神弄鬼般的驱鬼念咒。
人们都说他沾染了污浊之气,必须驱逐干净才能回到皇宫。
到底是谁身上有污浊?
怎么偏偏是最单纯的人受到最深的伤害?
亡魂从地狱中出逃,是地狱鬼差看守的失责,安榭认为也是自己的失责。
她若是不躲着他,她就能尽早发现出逃的亡魂,就能在那女人的魂魄和他搭讪的时候阻止接下来的所有对话。
就不至于使他落得这样的下场。
她在窗外远远地看着,看着他木然地坐在那里,像个没有生气的木偶。
她自责极了,却什么也不能做,只能这样远远看着,希望能在他脸上曾经无比单纯的笑脸,好减轻她内心的沉重。
每次她都尽量不让他发现,因为她觉得自己对他来说估计成了和那欺骗他的亡魂一样的存在,他可能不愿意看到她,甚至可能会恨她,恨她带走他的母亲。
宋哲在青城山的那段日子里,边塞正在打战,安榭被派去协助收魂。
那是安榭看到除皇宫外又一个血淋淋的人间地狱——皇宫是摆在暗面的,战场上是摆在明面的。
血流成河,尸横遍野,鲜红的血浇灌不了干涸的生命,边塞的土地百草枯竭。
而这一切发生的原因是宋王朝土地往北的土地半年没下雨,北方的大国没了食粮,饿殍满道,终于在一个夜里有人悄悄潜入宋王朝的土地上割了一捆麦子。
从一捆到成群结队闯入村庄抢夺,这一行为被宋王朝的皇帝认为是严重的挑衅,战争就此爆发,宋王朝皇帝内心的愤怒也终于有了发泄的地方。
安榭站在那棵金黄的银杏树下,秋风一过,纷纷扬扬的叶子掉落,她望着天边的明月。
这场战争错的到底是哪一方呢?似乎双方都有苦衷,双方都因此承受着很大的代价。
人间如此,地府如此,为人所向往的天庭是否也会如此?
她想着,没有注意到一个小小的身影从远处慢慢走近。
作者有话要说:修
☆、第四十一章
驱鬼仪式结束,宋哲走出庙宇,月亮飘下清辉,地上是竹与叶的的影子,游鱼水藻一般。
他抬眸看去,一位女子亭亭玉立于银杏树之下,身上披着月光洒下的白纱,一身洁白的长衫,长帽上书写“一见生财。”
她长得像彼岸花一样妖艳,却因一身的素白,有种出尘不染的清冷。
他记得她,他曾经见过她很多次,她总是会站得远远的,将目光放在他的身上。
她是母后嘱咐他不能为其他人所说的姐姐。
母后死的那天,他亲眼看着她带母后离开,那一刻他才明白她出现在宫中意味着什么。
原来,自己的死期也要到了吗?
他不想言,也不愿说了,更不会怕,反正他本没打算活下去。他只看了她一眼,回到自己的厢房内。
安榭原本还紧张着,僵直着身子看他走过来,见他走过来看了她一眼就离开,松了一大口气,同时心里不免有些失落。
以往他看到她是会对她笑的,现在他看着她的目光像是不认识一样,也许她猜的没错,他连带着她一起恨了。
既然被撞见了,安榭也就不躲了,躲什么呢?刚开始就是因为她躲着他,他才遭受了这些罪。再者,反正他再恨她也不能对她怎么样,她和他从来都没有过接触,也没有过交流。
于是,当安榭从战场上勾魂回来后,她就会来到青城山,坐在那高高的银杏树枝上往庙宇里望。
一日、两日、三日……
接连好几日,她就那样看着,有时听着道士们念法的他也会动动眼皮,朝她那看,每次都准确无误的,知道她就在那似的,对上视线,遥遥相望。
又是一日,她坐在银杏树上,听那些人将皇后子虚乌有的罪状一条条在他的面前罗列。
“前皇后姜氏之子,今大宋国太子,你是否承认皇后做过上述罪状?”
宋哲的目光不知道在看向哪里,他没有看穿着青衫的道士,也没有看她。他的目光穿过庙宇,穿过山中的树木,投向遥远的地方:“不曾。”
他的声音稚嫩,却坚定不移。
“看来太子身上还残留着妖鬼之气!”
赵贵妃的父亲如今坐上了丞相的位子,奉命前来察看情况,见太子还是冥顽不灵,冷笑着甩手离去。
宋哲的归期继续被延长。
安榭听到他贴身的小侍卫弯下身为他焦急:“太子您就认吧,再继续待下去,咱们的性命说不定就保不住了!”
是啊,认了,撒个谎就好了,承认自己的娘亲是通灵的妖女,他就不用一个人在这青城山上穿也穿不暖,吃也吃不饱的日子。
安榭收回目光,从树上往远处望,她希望又不愿亲耳听到他妥协的话语。
她没有听到他的回答,因为他从庙宇里跑了出来,来到了银杏树下,站在她的眼前。
他的眼眸明亮,盛着悬在空中的月亮。他问她:“我什么时候死?”
小侍卫见他对着空无一人的树说话,面露苦色,躲在庙宇里不敢出来,怕惹祸上身。
安榭瞥一眼小侍卫,再看看眼前的他,淡淡地开口说道: “没人说你会死。”
“你来难道不是为了带走我么?”
安榭眸光一闪,从树上轻轻落下来,蹲下身与他平齐,直视他的眼睛:“我来替你的母后来看你,看你有没有好好活下去。”
到底才六岁。
忍了多日的眼泪顺着他的稚嫩的脸蛋往下滑。
他边哭边说:“你告诉娘亲,阿哲会好好活下去的!”
安榭看着他的一只手揪着她的衣袖,明明他碰不到她的,她却觉得有一股力道扯着她,把那一份悲伤一起传给了她。
她抬起手,将他揽进怀中,像他的母后每次将摔跤的他抱进怀里安慰那般:“阿哲乖,我会告诉你娘的。”
宋哲要在青城山再待上三个月,三个月后皇宫会再派人来看他的情况。
在这三个月里,安榭一直都在,有时会在银杏树下默默地望着他,有时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走进他的厢房,他多半会等着她,见她来了,眼睛弯起来,眼眸里有皎洁的月光。
“姐姐,你终于来了,我今天听那些道士们念法都要听得头晕。”
每次都是他的话最多,声音压得低低的,告诉她皇宫里哥哥姐姐们的趣事或者最近在青城山的某一棵树下发现一个蚂蚁洞。
他还是那样喜欢到处探索,原来他没有变。安榭喜欢在他讲得欢喜的时候看着他那双神采奕奕的眼睛,喜欢他脸上逐渐回来的笑容。
一日,宋哲趁人不注意,跑到银杏树下找她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