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亮灯光下的两鬼无言相对。
宋祯被她瞧得浑身不自在,忍不住扭头看她,眼里含着委屈:“你怎么这么无情?”
无情吗?也许是。但在安榭的心里,事实就是这样,她从来没见过谁死后还能复生的。
死了就真的死了。
更何况,安榭从得到的资料来看,他一直在一本正经胡扯,他的父母此时此刻正在国外悠闲地度假,哪里是他说的那样?
人类讲求百善孝为先,拿父母做说辞,并不是个好作为,安榭静静地看着他,对他的印象分减了一半。
你看,人类就是这样表里不一。
她索性摆出“我就是这么无情怎么样”的表情,蹲下身,将哭丧棒支在他的身侧,说出更无情的话:“是要我敲晕拖走,还是你自己爬起来和我走?”
哭丧棒是她走到半路折回阴间带来的,最后一单,说什么她也要把他带走,哪怕用武力。
宋祯与安榭对视,从她的眼里看不出什么开玩笑的意味,再瞅一眼她手中貌似是用人骨头做成的,被白布绕了一圈又一圈的棒子。
他的眼眶比刚才还红了,眼泪在眼眶中打转,鼻尖出现隐隐的红晕。
“可我不想就这样死掉。”
满腔委屈倾泻出来,在陌生人面前哭,有点丢脸。
他扭开头,用手背抹眼睛,眼泪却越抹越多,豆大的眼泪一滴滴往下落,肩膀微微颤抖,抽噎着,停不下来。
压抑着声音呜呜哭出来。
像一头受伤的小鹿。
安榭傻眼,她以为他会气急败坏,原形毕露,或是夹着尾巴乖乖听从,却没想过他会哭得更厉害。
她还什么都没做呢。
这什么情况……
从来没遇到过。
安榭用哭丧棒戳他一下,不解问道:“不就是死了,你一个大男人有什么好哭的?”
宋祯躲开她的哭丧棒:“可我就是感到很难过。”
一生就这样结束了,前面将会是什么样?若有来生,会依旧身不由己吗?
能记得的只有当下,对未知总是充满恐惧。
何况,还有许多事没有完成。
确实不太甘心。
不哭,难道还能笑出来吗?
安榭从有记忆起就一直以鬼魂的形式存在,在她的意识中只在人类的身上见过生死,自己对这一概念很薄弱。
所以,在过去没有评分制的条件下,安榭向来都不在乎人类的所想,顺从的鬼魂直接带走,不顺从的一棒敲晕,他们的哀叹,从她的左耳进,右耳出。
这次,安榭无端想到了街上听过的对话。
有人为了宋祯,甘愿以死相逼。那宋祯不愿死去,是为了什么?
“因为没能完成一千场演唱会?”安榭探问。
这是她从他的粉丝的谈话中得到的信息,据说宋祯的心望是要在二十三岁之前举办上千场演唱会。
宋祯有片刻微愣,摇头:“不是。”
“那是为什么?”
宋祯认真地看着她,眼睛红通通:“我赚了那么多钱,还没花完。”
安榭:……
*
事情的发展趋于诡异。
宋祯比安榭想象中的还要无理,还要无赖,还要难搞。
谁死了还缠着别人聊天的?
他俩各坐沙发的一头,宋祯盘腿,脑袋搁在抱枕上,问各种各样的问题,安榭面无表情地回答着。
“你是怎么死的?”
“不知道。”
也许就没活过。
“你真的是勾魂使?”
“你问了一百遍了。”
“我以为黑白无常是男的。”
“我以为只有女人才会哭。”
她在暗讽宋祯刚才哭泣的模样。
宋祯摸了一下鼻子,看向别处。
对于很多事,他们都存在固有偏见,哪怕一个是货真价实的现代人,一个是穿越到现在的古代人。
“怎么就你一个人?黑无常呢?”
“我只有一个人。”
准确的说只有她一个鬼。
毕竟从她那个时代到今已经隔了三千年,曾经的相识不是升仙就是离职,地府里除了阎罗王,鬼和周围的景象,换了一拨又一拨,全都是陌生的。
曾经跟在她身后的黑无常也不知哪里去了,她现在的目标只有升仙,要勾魂的数量并不多,她没有去劳烦别的黑无常。
宋祯往她的位置靠近一些,轻声问道:“那你孤独吗?”
孤独?为什么会孤独?
安榭淡淡瞥他一眼:“不会。”
她顺手支起哭丧棒示意宋祯不要再靠过来,她发现,这个鬼有些黏人。
“问好了吗?可以走了?”
若不是有评分制度压着,她从开始就不会和他废话,直接敲晕拖走,哪里会坐在这里好声好气?再好的脾气也被他给磨没了。
在安榭的眼里,宋祯就像个无理取闹的小孩。
“好安榭,我再问最后一个问题。”
缠着问出安榭名字的宋祯,跪坐在她身边,手揪在她的衣角上。从安榭的角度看去,他就像一直大型金毛犬,可怜兮兮地摇着尾巴。
“最后一个。”
“阎罗王的生死簿真的能改人的生死么?”
安榭知道他在想什么,为了不给他带去一丝念想,她道:“不能。”
他愣怔地盯着她的脸,发觉她并不是在开玩笑,勉强笑了一下,松开她的衣角,独自一个人缩到沙发的角落。
客厅只开了一小点暖黄的灯,从安榭的角度看去,他整个人陷入阴影之中,光进不到他那里。
她以为他又要哭,用哭丧棒戳他的脊背,语气平淡地问道:“活着有什么好?会受伤还会疼。”
没有肉-体,就感受不到疼痛。
他冲她笑:“可是没有为自己活过,还是有点遗憾。”
和先前的理由不一样。
安榭琢磨他话中的意思。
他不解释,从沙发上起来,站到她面前,伸出手:“带我走吧。”
暖黄的灯光从头顶上照下来,他的面孔柔和,眼里含着她读不懂的情绪。
人的特点之一便是拥有很多面,连自己都难说出自己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安榭看着他的眼睛几秒,她好像真的在哪里见过这样的眼睛,那个人眼里曾经也有过同样的情绪,那时的她读不懂,现在依然不懂。
“干嘛?”
安榭把视线转到他一直伸出的手上。
“不用牵手吗?”宋祯问她。
安榭怀疑他是个傻子。
一条林荫小道从安榭的身后铺展开来,她踏一步走到上面:“有脚就自己跟上来。”
宋祯乖乖跟上。
路上宋祯还算乖巧,安榭回头看他时,他会回她一个微笑,尽管十分勉强,但仍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
过程有些曲折,但比想象中简单。
如果真的如此就好了。
快跨进鬼门的一刻,某人扒着门死活不肯踏进去,两个小鬼差出不了鬼门,束手无策地看向安榭。
安榭很想一把推他进去,但是她不能,这任性的男人要是给她差评,她就前功尽弃了。
她对上他可怜兮兮的眼睛,深吸一口气,把手机掏出来给他:“你自己联系阎罗王,他要是同意,我没话说。”
安榭忘了,经过千年,工作相当枯燥乏味的阎罗王阎褚,已不复当初冷脸清面,而是越来越没个正形,越来越不靠谱,越来越爱找乐趣调剂一下生活。
只是一个转身踢石子的瞬间,宋祯就把手机还给她,她以为是没结果,没想到他道:“好了。”
好了……是什么意思?
她僵硬地拿回手机,阴司办的一条信息就紧随着钻进她的手机里。
[亲爱的白无常六号,您的最后一单灵魂宋祯的寿命期限已经延长至一年后,为保证他在期限后能够按时归来,我们已收走他的阳魂,为避免他阴魄消散,以及保证您能顺利完成任务,请务必不要离开他五步之外,特此通知。]
为了体量她这个古人,字体还特意用了古体字。
但她怎么就看不懂了呢?
凭什么他活着,她还要继续跟?
定人定量是这个意思?她的最后一单是他,也只能是他?如果他不死,她就要等到他死才能完成她的升仙愿景,同理,如果他魂飞魄散,她就更完成不了?
安榭对宋祯的容忍程度降低到极点,他到底是怎么说服阎罗王的?
“阎罗王说,挺好玩……”宋祯再怎么没心没肺也看出来安榭眼中想要直接掐死他的意味了,他摸摸鼻子,看向别的地方,“他还告诉我你们有评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