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尼,”法师说,“我一直……我希望我当时没有……”他看起来不需要幻术就能回到噩梦里去,回到那个阴森的午后,那个面目模糊的金发男孩跪在禁闭室的门前,听着莱尼虚弱的啜泣与求救,“我希望我鼓起勇气,我去厨房偷了奶酪,我去尝试救你,哪怕没有成功,哪怕被毒打一顿,哪怕也被扔进禁闭室,哪怕也和你一样……我希望我在你身边,而不是……”
他想起自己听到的大人们的窃窃私语。只是被关了两天,怎么就真饿死了?
“你现在救了我,”吸血鬼舔舔嘴唇,“这就足够了。”
“你活着,我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我的喜悦。”法师低声说,“多少次我梦见你活着,我们一起……莱尼和罗恩,而不是只有莱尼……”
“可我也不能算活着,”吸血鬼伤感地说,“我变成了怪物,吸血才能活的野兽。”它那双蓝盈盈的眸子又变成猩红色,“我现在感到好虚弱,罗恩。你能给我一点血吗?我被你的同伴打得好痛……”
“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莱尼,”法师喃喃说,“只要你真的是莱尼。”
蛰伏已久的魔咒击中了吸血鬼。无形的力量捆住了它的手脚,将它固定在半空中。不知从何处而来的清水当头浇下,污泥与血渍顺从地跟着水流离开这张脸。
“罗恩!”吸血鬼愤怒地睁大了眼睛,接着又委屈地看着他。那是和之前的幻象别无二致的脸,莱尼的脸。“你现在相信了吧,我确实是莱尼·盖沙,我没有死,我变成了吸血鬼,现在,帮帮我……”
“我成了一个法师,莱尼,”法师说,“这是你的愿望……你告诉过我,你是法师世家的孩子,盖沙家的莱尼,你会成为杰出的法师……我替你……”
他的眼泪止不住地从眼眶里流出来。法师撕开了那个附在吸血鬼脸上的幻术,实像幻术,只有实物之像。那些自我欺骗和这假影一起烟消云散。没有奇迹,没有勇敢,没有高尚。卑鄙又胆怯的男孩袖手旁观朋友的死去,又在他们要求他成为死者时保持驯顺的沉默。莱尼·盖沙要成为杰出的法师,不是因为这名字真正的主人七岁时发出的宏愿,而是因为这名字后来的使用者出人头地的渴望。
看我多虚伪啊,莱尼。
法师开始笑,抬手擦干脸上的眼泪。
“告诉我,”他向吸血鬼要求着一种笃定的绝望,“他真的死了吗?”
克莱德从地上弹起来,抽出腰间的匕首,指着盖沙,后者正在摆弄他的瓶瓶罐罐,在等克莱德醒来的功夫里,法师已经把吸血鬼解剖完了。克莱德看到吸血鬼残缺不全的尸体,反而更愤怒了。
“你还是弄死了它?!”他对盖沙大喊道,“你他妈的脑子出问题了吧——”
“事实上,我的脑子很清楚。没有事先提示就把你打晕,非常抱歉——”
“去你妈的事先提示——你知道你这叫什么吗?临阵反水,和黑暗生物狼狈为奸,意图谋杀,我可以起诉你——你得付违约金。”
“我可没有违约。”
“你攻击我。”
“你没有听我指挥。我只好一个人干完这事了,我想问的问题问到了,这只怪物也死了。任务完美解决。不过,再次向你道歉,而且向你保证,这种事不会再发生第二次了,克莱德,下次——”
“再你妈的见,没有下次了,莱尼·盖沙,你这个坑队友的东西。你也别想从我手里分这次的钱——”
“三思而后行啊,史蒂夫·克莱德,”法师说,“如果不是我,你要么承认自己能耐不足给这里的市政厅付违约金,要么花超过佣金的价格请别的法师,法师总是很昂贵,向我这样精打细算合理要价还有折扣的可不多。”
赏金猎人告诉自己,深呼吸,要冷静——没办法,谁叫法师真的都很贵呢?
“我可不会为你多余的功劳付钱!”克莱德骂骂咧咧地去捡他的魔晶灯。他看到了那个角落里脏兮兮的幻术装置,气更不打一处来。“就为了这个破东西,”他用力踢它,“花钱请了个让我白挨一顿揍的家伙——他妈的——”他不知道踢中了那东西的哪里,突然间它发出一声巨响,开始几缕银灰色的烟雾飘出来,在接触空气的第一时间变成了赤红的火焰,以惊人的速度飞向克莱德——
法师的咒语先于火焰一步打到装置上,令它彻底陷入永久的死寂。
“又给你解决一个麻烦,”盖沙说,“这个免费,作为我道歉的诚意。”
克莱德阴沉着脸,走回来。不过他没再反驳些什么,看来是接受了法师的“诚意”。
“下次有这种事别忘了联系我。”莱尼·盖沙得寸进尺地说。他开始收拾这一地狼藉,将瓶子和罐子收进他的储物挂坠里。
克莱德看着吸血鬼的残尸——它的脸已经被洗干净了,看上去在它变成黑暗里渴血的怪物前,它是一个女孩。
赏金猎人撇撇嘴。他问法师:“所以,你——曾经认识她?”
“我不认识她。”
所以你认识的是他。克莱德想起那个金发男孩的幻象。他迟疑着要不要接着问,他的好奇心在挠他的肺,但他同时很清楚,打探一个人的阴私并不会带来什么美妙的结果。
他没有发问,盖沙倒是主动开口了。
“那是一个对我影响深远,意义重大的人,我亏欠了他,做梦都想弥补他,”莱尼说,“可惜……”他一挥手,尸体就消失在空间魔法的光芒里。
“我告诉过你了——”克莱德不客气地说。他还有更多不客气的话,但是看看法师的表情,那些刻薄话最终化为了一声冷哼。
“你说说,”克莱德说,“你这一下得到了什么?”
“我得到了答案。”莱尼说。
“什么答案?”
“我永远不能弥补他。”
莱尼抬起头,看着头顶打开的活板门那泻下的阳光,已经早晨了。
“噩梦彻底结束了,”他对克莱德说,“我再也不会做那个梦了。”
第三章 海潮
现在谢尔诺已经成为了青年,他还是一个少年。
*
小七黑历史。
谢尔诺正在看地图时,他的卫兵走进来,向他报告说,有个陌生的少年要求见他。这个比长官更年长的北地战士皱着眉,描述了一番那少年鄙陋的衣衫和不祥的白发,最后,才终于不情不愿地说出了他被托付转达的那个名字:“他说他叫卡尔特,一提这个名字您就知道他是谁,同意见他了。您认识他吗?”
卫兵期待地望着他,谢尔诺知道对方期待什么:断然拒绝,回答说不认识。然后这个尽职尽责的人就能回去,把那少年赶走。
谢尔诺叹了口气。
“是的,我认识他,他是雪山里隐居的一位智者的孩子,值得我们每一个人用最恭敬的态度对待他。”他强调了他的最后一句话,以严厉的视线盯着卫兵,直到对方收敛了脸上的那副表情,垂下头去。
谢尔诺又悄悄地在心里叹气。他对卫兵说:“把他带过来吧。”
卫兵失望地走出去。谢尔诺垂下头,接着看地图。过了几秒钟,他突然又抬起头,看看窗口外的风雪。他似乎是嫌冷风往室内灌得太多,走过去拉下木板和草绳编成的帘子。凛冽的寒风让他打了个寒颤,却也让他想起了什么有趣的回忆,他的嘴角上扬了一下,但这笑容隐没得很快,当他意识到自己在笑时,他立刻又不笑了,表情比之前还要更加严峻。他从木板和木板间的缝隙望出去,看到了正在修建着的高高的城墙和哨塔。他抬起一只手,抚摸着自己的额头,好像这种无意义的举动能缓解他的压力。他很快转过身,回到摆着地图和图纸的桌子前,仍旧看不进那些图案和字,仍旧无法集中精力思考。好在这种忐忑难安的状态不必折磨他太久——他听到了欢快的脚步声,那一定是一种轻盈的奔跑,沿着沉重冰冷的石砌长廊,越来越近,没有丝毫停顿地推开门:
“谢尔诺!”
那是少年人的声音,少年人的语气。当谢尔诺还是个孩子时,他就是一个少年,现在谢尔诺已经成为了青年,他还是一个少年。
谢尔诺转身,看到飞扑过来的人影。时间从未在他的朋友身上有一丝一毫流逝的痕迹,他将他拉回永不逝去的曾经。谢尔诺张开手臂。在这一刻之前他确实还是心事重重、忐忑不安的,但当他和他的朋友拥抱着转了几个圈后,他感到心中的暗影已经散开了,和好朋友重逢的喜悦占据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