顷刻之间,卓钺已轻巧地放开了那哨官,回手又将关曦明和郦长行护在了自己身后。
那哨官呛得满脸紫红,伸手拼命在嗓子里扣,他的手下小兵在后面又拍又打,半晌他才一声干呕,吐出了块混着血和牙齿的猪肥油。
“你——你——”哨官满嘴是血,双眼猩红,张牙舞爪地就要扑上来。
“你最好想好了。”郦长行猛地道。他冷冷地看着那哨官,不着痕迹地侧身站在了卓钺身前,一张深邃艳丽的异族面孔布满了冰霜,“今天是你们几个挑衅在先。大家闹了起来,招来了长官,是非曲折自有明断!”
哨官恶狠狠地瞪着他们。现下他们周围已围了几十号人,方才被他们欺侮的几个伙夫小兵还瑟瑟站在一旁,他们怀中也还揣着搜刮来的赃物,真是人脏俱全。
卓钺睥睨着他们,冷笑了一声,回首吩咐关曦明拉上独轮车,自己提着宣花斧大摇大摆地挤出人群扬长而去了。
关曦明低眉臊眼儿地跟在卓钺身后,也不敢说话。几人回了自己的营帐之后,恰巧碰见张老黑揣着个布包袱掀帐出来,一见几人脸色顿时笑道:“大过年的,怎么个个吊个脸子?”
卓钺将宣花斧往地上一戳,冲关曦明道:“埋锅造饭去。”
关曦明呐呐地站在原地没有动窝,半晌低声道:“卓哥……”
郦长行上前一步,解围道:“小关哥,我来帮你吧。”
“关你屁事!让他自己去!”卓钺蓦地爆发了,他猛地转身狠狠一推关曦明,指着他大怒道,“看看这软趴趴的样子!别的干不好,连个饭都不会做了吗!”
关曦明瑟瑟站着,又羞又愧,头直接吹到了胸口。他本就生得有些文弱,此时在卓钺凌厉的训斥下,整个人更像个被狂风暴雨淋了一头的小鸡仔。
“哎哟,咋的了这是。”张老黑连忙放下手中的布包袱上来解围,“小关不一直是这样吗?咱们都是看着他长大的,这各人有各人的命不是,他不还有咱们护着的么。你忽然之间发什么羊癫疯。”
卓钺只觉一股邪火直往头上冲,指着关曦明怒道:“咱们能护他多久?在军营里还让人欺负,要是打起仗来,护不住他了怎么办!他怎么自保!”
关曦明抖着嘴唇,红着眼睛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张老黑本就不善言辞,被卓钺这么一反问顿时没了词儿,挠了挠后脑勺没有说话。其他几个帐子里的小兵听到外面的吵闹声,都偷偷探出了头来,但又畏惧卓钺的雷霆之火没一人敢出声。
看着周遭众人无言的表情,卓钺反而更憋闷了。他深吸了口气,一言不发地掉头,想着营口的方向大步而去。
现在尚未到闭营的时刻,将士们还在匆忙地往来于营地内外,准备着晚上的新年盛宴。卓钺垂着头脚步匆匆,出了营地后又西行了近一里地,方在一处高地上停住,闷不吭声地跌坐在地。
太慢了。
他的脑中不可抑制地盘旋着这三个字,如同什么深山老道刻在妖怪身上的咒符,他只要一想到这三个字脑袋就跟被刀钜了一般阵阵生疼。
实在太慢了。
他们成长得实在太慢了。
洪武二十三年的这场溃败,不过是一切的开始。这些嫩得像青瓜蛋子一样的小兵崽子们哪里知道,接下来才是真正的人间炼狱。就他们那些二两肉还不够的体格,被蛮子的刀轻轻一碰就碎了,在战场上怎么保得住自己的性命!
虽然已经入冬,天气寒冷,战场上的双方都放慢了速度,都在休养生息。可现在已是年末,再过两个月不到便会开春,那时兵强马壮的草原兵便会再度悍然南下。等到那时候,他手下那些火铳不会用、刀也挥不动的小崽子们该怎么办?!
他仿佛正独自站在终点,焦虑地回头看着缓慢前进的同伴们,愤怒却也无奈。
卓钺深深吸了口气,手用力揉了揉额头,只觉得一阵无力的仓惶正如涨潮之浪一般将他吞噬。
若是前世的他,可能真不会有这么深的顾虑。就如张老黑所说,大不了就一直护着他们嘛,反正之前的十几年也是这么过来了。
可无知者无畏。死过一回的人,无法不对瞬息万变的世事和梗迹萍踪的命运充满了胆怯,人活一遭真是老天施舍,无论是多凶悍的汉子都是在刀尖上搏命,人连自己都护不住,哪里还敢谈保护别人?
今日他看到关曦明被欺侮着倒在雪地之中,恍惚间竟觉得时光倒流。一瞬间他仿佛又回到了流沙窝的那个黄昏,粘稠的赤血和刺目的金光交斥,一切都在慢放,少年悲伤急切的目光在冲天的飞火中消散为风里的灰烬。
他该怎么做,才能让他们知道命运无情?才能让他们快点成长?难道人生若水上浮萍,就注定被湍急之流推着向前,一次次被冲上同一片浅潭?
卓钺闭目,仰面躺倒在了冰冷干硬的地面上。
不知过了多久。
身后响起了一阵脚步声。
卓钺闭目道:“知道了,马上回去。”
来人走到他身边,用一个冰凉的东西碰了碰他的脸。卓钺一惊睁眼,却恰好对上了一双漂亮的翠色眼瞳。
作者有话要说:卓哥的心理也很好理解呀,就是想护犊子,又怕护不住
今天两更!觉得这点儿剧情没必要放在两天啦(可能到后面我没存稿了又会后悔今天……
第12章 庆新春
“怎么是你?”卓钺有些诧异地坐起了身。之前每一次他赌气出来,最早找过来的都是小嘎,不知怎么这次却换成了郦长行。
郦长行盘腿在他身边坐下,拨开手里的酒壶喝了一口,咂了咂嘴:“真是好酒。”
卓钺一把夺了过来,仰头灌了一口:“哪儿来的?”这酒的味道还真是不错。
“张哥给你弄的。他知道你喜欢喝,和兄弟几个凑了凑钱,让人偷偷带进军营里的。”郦长行打量着他仰头时上下滚动的喉结,目光中闪过一丝异色。
卓钺捏着酒瓶,心中涌起些许复杂的酸意。
郦长行看着他,忽然道:“卓哥,你今天真的没必要发火。”
卓钺粗声道:“废话。用你说。”
“生死命数,是自己的事儿,你何必要去为旁人操心。”郦长行道,“就算是亲兄弟,你也不需要为他们的生死负责,何况他们只是你的手下士卒?”
卓钺一愣,心里顿时有点儿不舒服:“你这话说的。我们几个在一起十几年,早就亲如兄弟,他们也是打心眼儿里信任我才跟着我上的战场,我难道不需要对他们负责么。”
“你好好操练、听指挥,便已经做到你的本职工作了。至于他们天赋如何,战场上能不能活下来,便是另一回事了,你又何必如此生气突惹自己不快。”
卓钺皱起了眉,上下打量了一番郦长行。草原蛮子虽生性凶残嗜血,可最重义气亲情,只要是同脉连枝之人一向一损俱损、一荣俱荣,却没想到这小子身体里留着草原人的血,却凉得好似结冰的冻河。
见卓钺看着自己,郦长行挑了挑眉:“怎么?”
“我琢磨着……”卓钺缓缓地道,“你没有兄弟姐妹么?”
郦长行眸光一闪:“有的。怎么了?”
卓钺撇了撇嘴:“那他们对你肯定不咋地吧。”
郦长行一笑,轻描淡写道:“我们的确并不亲密。”
“那你这是一人吃饱,全家不愁。”卓钺嗤笑道,“等你再长个十岁,有了老婆孩子,想法就会不同了。”
郦长行静静地看着他,没有说话。卓钺拍屁股站起来,伸了个懒腰道:“行了,回去吧。”
“不气了?”郦长行笑着随他起身。
“气又能怎么样。”卓钺翻了个白眼,“晚上还能睡在林子里?等着挨板子吧。”
两人回到营帐,刚好赶上闭营的时刻。此时夜幕降临,天空又飘起细雪,可落到地上时很快便消融为无形,正因每个帐子前都燃起了一簇簇跳跃的篝火,阵阵喷香的炊烟袅袅升起。成块的羊腿和猪肉在火上被烤的滋啦滋啦,油星四溅,伴着将士们的大笑声组合成一片暖意融融的人间烟火。
卓钺穿过一片欢声笑语,走向零玖队的帐子。他远远的便看见在一堆喜庆的人群中,唯有自己队伍里的几个人垂头丧气地坐着,一张张脸又苦闷又焦虑,在这新春的气氛中显得格外扎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