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他身后坐下来,等他什么时候开口跟我说话。
但他一直沉默着,我几乎以为他不敢看我。
“……缘一?”
“我会离开。”缘一垂着眼帘。
我想了很久。
也许是因为从听到消息的那一刻起,我的大脑就一片空白,我想了特别特别久,终于听见自己开口:
“请给我纸和笔。”
夜色沉下去,烛光融化到桌面上。
书写自己的罪行时,我发现自己的手没有颤抖。我听不见自己的心跳,也忘记了人类还需要呼吸。
那一刻,我仿佛脱离了自己的身体,从很遥远的地方注视着自己,看着那个我一笔一划,缓慢而清晰地在雪白的和纸上烙下十几种草药的名字。
“……这是什么?”有人这么问我。
“是药材的名字。”我听见自己这么回答,“让人变成鬼的药材,我记得的,都写在这里了。”
——“当年的事,并不是您的错。”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我什么都没有说,什么都没能说出口。
我的未婚夫性格多疑,病情急剧恶化后,他虚弱到任何人都能轻易杀死。因此,他不相信其他人,尤其不相信宅邸里那些出自本家的侍女随从。
医生给他开的药,那些苦到仅仅是闻着便令人喉咙酸涩的汤药,全部都是我亲自熬的。
煮好后,也是我亲手端上去的。
药材的种类,剂量,食用方法。
我原本以为我已经忘了,全部忘得一干二净。
但我将那些医嘱背了那么多遍,这世上曾没有人比我更熟悉那位医师的笔记。
我不擅长任何需要死记硬背的东西,但只有那些药材的名字和用途,我几乎是在记忆里嚼烂了吞下去。
墨迹已经干了。
我将那张纸折起来,折好了。
“将这个呈上去之后,我估计也无法再在这里待下去了。”
我一点也不觉得疼。
知道这世上的鬼是怎么来的之后,我早就已经痛过很多遍了。在心里将自己千刀万剐过很多遍了。
我一点也不疼。
“你愿意带我一起走吗?”
……为什么当年要丢下我。
为什么要留我一个人。
为什么要把我一个人扔在罪业深重的黑暗里。
为什么,我会被鬼吃掉呢。
为什么……
我会这么活该呢。
“还是说,”我笑起来,“你恨我了?”
他的兄长被无惨变成了鬼,他会恨我也是理所当然。
我啊……
我一直都知道——
有人伸手抱住了我。
那个人的声音明明没有多少情绪波动,听起来却有些无措:
“别哭。”
「别哭了,朝日子。」
我爱的人最终都会离我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热情汉化,漫画177,岩胜的回忆自述:“之后他几乎两手空空,就那样迈着小小的步伐不见了踪影。”
「迈着小小的步伐不见了踪影」
对于一个人,真的只剩下憎恨和嫉妒的话,是说不出「小小的步伐」这样充满怜爱的话的
对于真正讨厌的人,没有人会用「小小的步伐」这种形容
……继国岩胜是个杯具
继国缘一也是个杯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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继国兄弟真的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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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前世·十三
继国缘一被正式逐出了鬼杀队。
扬言要他切腹的队士认为这个判决过于宽容,但年仅六岁的主公态度坚决,不论那些人如何抗议,意志都没有丝毫动摇,激烈反对的声音逐渐微弱下去,最后终于没有了涟漪。
离开的那一天,天空很蓝,远方的青山淡如烟雾。
缘一在茶屋外等我,我拿好手杖,扣上斗笠的系带,回首最后看了一眼已经变得有些陌生的地方。
没有隆重的告别,没有送行的队伍,仿佛只是普通地要出一趟远门,我和缘一在清早的阳光中踏上了离开的道路。
细碎的光芒从叶隙中洒落,山路并不崎岖,只是沉默得有些漫长。
缘一放缓了步伐,慢慢跟在我的身边。我小心地注意着脚下的石子,走着走着,眼前忽然蹲下一道身影。
“上来吧。”缘一回头看我,平静的眼神无波无澜。
在天黑前,我们得越过眼前的山岭抵达落脚的旅屋。
我以为自己隐瞒得很好,但他还是一眼就看出了我的吃力。
犹豫片刻后,我抬手环住了缘一的脖子。
他背着我稳稳当当地站起来,好像背起的不是我整个人的重量,而是一片轻飘飘的羽毛。
“会不会很重?”
“不会。”
隔着胸腔传来的心跳沉稳而平缓,缘一背着我走过长长的山路,涉过山峡间湍急的河流。
我们路过漫山遍野开着荻花的山谷,跑下山坡的时候,呼啦啦的风拔地而起,我下巴上的扣带忽然松开,斗笠被风高高抛起,像展翅的雀鸟一样掠向碧空。
金黄色的海浪翻涌而来,我抱着缘一的脖子,他背着我穿过荻花摇曳的山野。我记得天空很高很高,明亮的太阳照耀在人的身上,暖和得不得了。
“缘一。”我喊他的名字。
“怎么了?”
阳光下,他的发尾是仿佛要燃烧起来的颜色,眼神却温和似春天的水,清澈地映出这世间平等的万物。
荻花窸窣着和声轻吟,我没有说话,缘一也没有开口询问,他只是安静地背着我,穿过金色灿烂的山谷,穿过荻花在风中歌唱的山坡。
“……你不累吗?”
缘一摇摇头:“我不累。”
“你要不要休息一会儿?”
他的声音依然平和:“不用。”
我在他的背上靠了一会儿。我已经许久没有觉得如此安心,天地间的风声好像都淡了下去,只剩下紧紧相贴的心跳印在我的耳边。
“缘一,”我小声地说,“你不会死,对不对?”
你不会像其他持有斑纹的剑士,在二十五岁之前就死去,对不对?
缘一沉默了一会儿。
“不会。”
开满荻花的山坡,绵延得很远很远。
他真的长大了,我记得自己当时这么想——居然连哄人的招数都学会了。
但是我很开心,我开心极了。
我折了一枝荻花,弯弯的荻花沉甸甸地压在金黄色的茎秆上,好像白鹭漂亮的尾羽。
白绒绒的荻花在缘一的眼前扫来扫去,他露出若有所悟的神色:“你喜欢这些?”
“不。”我纠正他,“这是送给你的。”
我将荻花送给缘一,他背着我,没有手拿,于是那枝荻花就由我帮他拿着。
“缘一,你要活得长命百岁,好不好?”
“等明年荻花又开了,我们再来这里,好不好?”
他说好。
我说什么,他都说好。
我嘀嘀咕咕又跟他讲了好多有的没的。我活了这般久,第一次遇到像他这般耐心而不挑剔的听众。
时间仿佛又回到相遇时的原点,我们再次踏上旅途。
——只是重新开始而已。
没有目的地的旅途很长,道路很远,但天空碧蓝,阳光灿烂。
尽管有时暴雨倾盆,路途有时崎岖难行,没有足够的盘缠也十分令人苦恼。
尽管风餐露宿,四处漂泊,我并不觉得辛苦。
缘一没有食言。
二十五岁那年,他依然活着。
二十七岁那年,他也依然在我身边。
二十九岁时,他将我前几辈子的事迹听了大半,有时甚至能揪出我回忆中的细微错处。真是可怕的记忆。
好几年的时间仿佛是眨眼般就流逝而去,我偶尔会收到产屋敷澈哉的信,有时候会收到来自炼狱家的问候。
缘一不善言辞,也不擅长回信。我督促了他几次,他才慢吞吞地提起笔来,简短地回复了对方洋洋洒洒写满好几张纸的信笺。
至于那个年纪尚幼便担起家主之位的孩子,他如今已经马上就要迎娶夫人,口吻温和地向我请教如何和新婚的妻子相处。
我有些苦恼。我并未成婚,也没有结婚的经历。但我认真思考了几天,还是写下了最朴实的建议——要温柔。要体贴。要耐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