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步一杀(45)

他的梦太长了,一睡便是二十载,家园破落,亲族凋零,而他却从未曾真正融入这人世,出生时如此,入狱时亦然,直到此时此刻,依旧在梦的边缘彷徨。

他吐出一捧血沫,缓缓抬起头,用嘶哑的声音唤道:“……娘亲……你在哪儿?”

木雪触上他的视线,当即皱起眉头,撤回沾血的芒刺,用力一甩,在地上甩出一条断断续续的长线。

她像是厌极了这猩红的血,恨不得将它们甩得远远的。末了,她将燃烧的怒火泼向对面的不忌,冷冷道:“若不是嫌你的血太脏,我就该刺穿你的肚皮,让你也尝尝开膛破肚的滋味!”

“我的……?”不忌的手指颤抖,慢慢落在腹间,垂下头道,“我不行的,我的肚子里什么都没有,只是个废物……”

他的口吻如此黯然,他的悲伤没有半点虚假。

木雪也怔住了,她自幼拜入东风堂,在森严的规矩中勤勉度日,从未与疯子打过交道,面对这人的狂言与痴态,一时竟有些无措。但她很快觉察到身后愈发聚集的视线,方才被她的鸣镝所召来的江湖人已纷沓而至,越过龙吟飞瀑,登上这片狭窄的山崖,只为见证两颗人头的归属。

她胸中涌起一股热意,促使她挺直肩背,横眉冷指:“少跟我装疯卖傻,这世上恶有恶报,是你多行不义,就别怪我手下不留情,众目睽睽之下,我绝不会饶过你的!”

她实在不必再宣告一次,因为她的对手早已无力反抗,踉跄了几步,高挑的身子向左侧一歪,狠狠地摔倒在地上,

段长涯刚好撤剑。

他连撤剑都是极从容的,任凭血光四溅,却没有一滴沾上他的白衣。

他侧目低暼,确认倒在地上的侏儒已被他挑断手脚筋络,全无逃脱之力,这才将长剑撤回身畔,踱步去往另一处战场。

在更靠近水边的地方,木雪的脚边倒着另一个凶犯,而方无相站在木雪身侧,拳头紧紧地攥着,眉目拧成一团,整个人像是一条拉满的弓,以极紧张的姿势绷着。

段长涯停在他身边,问道:“你来自古寺蓝田?”

这开门见山的问法好似一块石头砸在弓弦上,激起一通激烈的嗡鸣。方无相也被嗡鸣声冲得昏了头,脸上依次闪过惊讶与茫然,隔了一会儿才出声:“是的……你怎么知道,莫非你曾去过?”

段长涯摇摇头,答道:“我不曾到访,但你所使的是蓝田寺无相功。”

方无相猛地一惊,睁大了眼睛,将牢牢绞紧的手指短暂松开,举到眼前凝视着,仿佛凝着一双陌生人的手。

他虽苦修十年,但从未出过寺门,两耳不闻窗外事,竟连自己所修功法的名字都不知道。

他的视线缓缓抬起,从自己的手挪向对方的脸,缓缓问道:“莫非无相功很有名吗?”

段长涯道:“赫赫有名,如今蓝田寺已毁,没想到世上还有无相功的传人。”

一个“毁”字落进耳朵,将方无相的心绪撞得七零八落。他的喉结滚动,却没有吐出字句,只是呆呆地望着对面的人。

毁,是消灭得彻彻底底,像一把火焚尽原上枯草,再无挽回的办法。主持方丈将无相功传授予他,将同样的名字留予他,而后离他而去,将他一个人留在这荒寂的俗世上。

段长涯的目光带着疑惑,淡淡问道:“你不曾杀过人吧?”

方无相又是一惊:“你怎么知道?”

段长涯道:“你的掌法精湛,一招一式无可挑剔,远胜过你的对手,但你出手前却犹豫不决。想必是看到他神色一片痴傻,于心不忍。”

“我……”

方无相难以辩驳,因为段长涯的话每个字都是事实,每个字都戳中他的痛处。

他天生便背着罪,所以害怕再背上更多的罪,他天生便是残缺的,可却在今日才迟迟发觉。他像是被剖开了心腹,望着埋在自己肤下的败絮和糟粕,慌乱无所适从。

他咬着牙关道:“……方才我理应出手,是我疏忽了。”

段长涯望着他,沉默了片刻,道:“仁慈是善德,只是不宜为恶所染,往后你还是避开纷争为好。”

方无相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转过头,望向匍匐在地上的凶犯。

不忌终于迟来地感到痛楚,可连发泄痛楚的方式都与旁人不同,他抓挠着胸口,像是要从伤处掘出什么似的,五根手指已血迹斑斑,仍旧不肯停下。

他口中喃喃道:“娘亲……求求你不要再打我了,我一定乖乖的,决不会离开你……我不想……不想变成爹那样……”

他的衣衫在挣扎中从身上滑脱,露出一部分肩背和手臂,他的身上布满的伤疤,都是鞭条抽打的结果,陈年累月,新旧相叠,旧伤已经褪成灰褐色,新伤溃糜腐烂,久久不愈。

就连木雪也不禁皱眉:“这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奸杀生母,谋害妇孺,却偏偏可怜可悲,像个无助的孩子。

方无相怔怔地望着这人,好似望着一个难解的谜团,他想,世间之事是否常常如此倒错,如此混沌。他曾以为万般苦难皆为魔考,是他通往佛座前的物障。可现在连他的佛都已焚于火,已不复存在,他所见证的苦难还有什么意义。

或许人间万般苦难,在亘久的天地日月面前,本就没有任何意义。

瀛洲孤岛上,前所未有的悲怆化作苍风,穿透他的胸膛。

他不是唯一一个措手不及的人。

这两个凶犯不仅模样怪诞,举止也极其异常,即便两人都失去了抵抗之力,一时间竟也无人近前取其性命。有的是出于恻隐,于心不忍,有的则只是想要多看一眼热闹。

瀑布水声依旧,幽僻的龙吟泉成了成了岛上最受瞩目的地方。

不忌侧倒在地上,七尺之身蜷缩成胎儿似的形状,面颊渐渐褪去血色,力量渐渐流逝,可他仍在呼唤着自己的娘亲。

他像是根本忘了,娘亲是如何鞭笞他又亲吻他,如何目含清泪地引诱他与自己交合。

他像是根本忘了,娘亲早已被他杀死,连带着腹中那个乱伦而来的生命,一同死在霜华剑下。

那一天是他第一次剖开妇人的身体,身体中的胎儿已初具人形,有着完整的手脚和浑浊的眼睛,他忽然想到,这个不成形的东西竟是他的亲生骨肉,却与他枕过同一处胚床,他做了一场噩梦,梦见它长大成人,成为世上的另一个自己,而自己被它扼住脖子,饱受折磨,奄奄一息。

世上不需要两个一样的人,所以,他非得杀了这个孩子不可。可当他拗断胎儿的腿脚,扼住胎儿的脖子,他又一次看到了梦中的情形。

原来他一直都活在梦里,他甚至分不清死去的究竟是胎儿,还是自己。

他像是根本忘了,他的娘亲再也不会听到他的呼唤。

但另一个人听到了。

被他称作大哥的人,他在世上仅存的亲人,正挣扎着爬往他的身边。

*

侏儒贴着地面爬行,活像一只蠕动的虫,矮小的身躯轧过碎石,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身后拖出一条长长的红线,是沾在石头上的血。

这虫已折断腿脚,遍体鳞伤,脸颊贴着地面,沾满泥土,在众目睽睽之下扭动腰腹,靠着仅存的力气一寸一寸向前挪。

在旁人看来,他的模样实在卑微到了极致,既可怜又可憎。

唯有与他一样堕入尘土,紧贴地面的一双眼,才能看清他脸上的神色。

他向蜷缩在水畔的身影爬去,脸上竟浮起几分喜色。原来是因为他所寻的目标也看到了他,撑开爬满血丝的眼,微微抬起头,唤道:“大哥——”

两个含糊的字眼,一声虚弱的呼唤,对他而言竟是无可比拟的慰藉。

他的嘴角勾起,勾出一抹笑容。

他终于爬到不忌身边,两人之间只隔了一条手臂的距离,但这段距离却使他再难逾越,他的手臂已经抬不起来,视线也渐渐变暗,他知道自己不剩多少时间可活。

他张开口,啐了一口,将裹着泥浆和血的碎牙吐出口外,随后用低哑的声音道:“不忌啊……是大哥不好,大哥骗了你,你的娘亲已经下了九泉,你在人间当然找不到她……”

“九泉……?”不忌艰难地睁开眼,在一片朦胧暧昧的记忆中,他仿佛窥见了父亲埋葬在河畔老树下的尸骨,他用颤抖的声音问道,“就和我爹一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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