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忌,快走!”无讳在同伴的背上重重一拍。
不忌如梦初醒,跟在马车背后,发足狂奔起来。
“休想逃!”段长涯高声喝道,当即振剑出鞘,一人一剑蓄势待发。
然而,身形不足三尺的无讳却稳稳地站在他面前,拦住了他的去路。
*
段长涯垂下视线,望着面前的矮人,脸上浮现出几分惊讶之色。
这人的身高只及常人一半,身形也不甚稳固,手中拿着一并陈旧无奇的匕首,摆出迎击的姿势,只可惜他从头到脚尽是破绽。就算比上一百次,他也没有一次能当段长涯的对手。
可他的眼底却没有半点迷茫,甚至连恐惧的苗头都不露一丝。
他是那么坦荡,那么大义凛然,与他相比,段长涯的神色反倒像是真正的恶人。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无讳盯着段长涯的眼睛,开口道,“你若以为我冷酷无情,会将朋友置于不顾,那你就大错特错了,直到我死在你剑下之前,我都会护着他。”
段长涯没有与无讳多说废话,他并不在乎自己的举止像个恶人,因为善恶在他心中自有明辨,他无需征证,只管践行。
声未落,剑已起,不过花了转瞬间的功夫,便已逼近无讳的面门。
这便是段长涯引以为傲的快剑。
他的剑只能是快的,因为这剑影便是他的心影,剑迹便是他的心迹,他要挥剑斩尽天下之恶,便一定要有天下最快的速度。他为自己择了一条艰辛的路,在这条路上,他须得永远锋芒毕露,永远不倦不怠,不折不挠,只要天底下的恶行一日不灭,他的剑便永远不能停歇。
任何武林精英做了他的对手,都要为他留出几分敬畏,更何况是一身半吊子三脚猫功夫的无讳。
无讳的速度慢得好似蜗牛,他的动作繁缛,透着一股急迫之意,但匕首却毫无准头,屡屡刺空,他根本不曾潜心修武,徒有外势,并无内劲,招式虚渺好似穿堂风。
三招之内,他的脸上便多了一条长长的疤痕。
疤痕从额头起,顺着鼻梁割过下颚,鲜血涌出,好似阴沟里的泥浆,使他原就脏皱的脸变得更加丑陋。
段长涯侧刃抽臂,剑锋如惊雷一般擦过,挑中无讳的手腕。
无讳手里的匕首铿然落地,血花在空中甩出一道鲜红的痕迹。
方才那一招,段长涯已挑断了他的手筋,此刻别说是持刀,就连一条虫子他也捏不动。
可他却依旧没有倒下,没有让开,依旧用已经无法握紧的拳头胡乱挥舞,活像是垂死挣扎的跳蚤。
他的一举一动没有一个逃得过段长涯的眼睛。
但他身上有一种东西,那种扎根在更深处的愤恁和哀怨,以及两者长久纠缠所生出的决绝执念,段长涯不论如何也看不透。
无讳已被锥心刺骨的痛觉淹没,痛得几乎无法思考,可是在一片绝境之中,他的心底竟生出欣然的快意。
他去过比眼前更加深重的地狱,那一次他遭受背弃,众叛亲离,这一次他却心怀挚情,为护人而割舍。同样的疼痛在不同的情境下,竟会带来决然相反的感受。
他不奢求有人懂,世人永远也不会懂得他。他深知自己的恶处,他的心魄早已变得漆黑,死后注定要堕入地狱继续忍受罪业焚熬。然而,并非所有的挚情都源于善,就像并非所有的花木都喜爱阳光,有些种子只在阴暗处生根,在淤泥里抽芽,在污垢中绽放。习惯欣赏美的眼睛,永远也看不到它们的存在。
美有千般雕琢,万般修饰,如雾中花,水中月。丑却是单纯直接的,不掺杂半点虚假。
他向背后草草投去一暼,无奈眼帘被鲜血模糊,已看不清不忌的影子。
下一刻,他的膝上一痛,双腿霎时间失了力气,原地跪了下去。
段长涯纵剑一抹,将他的两条腿筋一齐挑断。他像是被折断翅膀,斩断脚爪的乌鸦,坠入深深牢底,再也无路可逃。
——正与那些被他逼上绝路的无辜女人一样。
天地如囹圄,善者也好,恶者也罢,都不过是这苍茫人世间的囚徒,不论出走多远,都永远难以摆脱宿命的禁锢。
*
不忌一样没能逃开。
他被人拦住了去路,眼睁睁地看着马车扬长而去,跌跌撞撞地钻入不远处的树丛。而他甚至没看清拦路人的动作,肩膀便挨了结结实实的一击,踉跄着退回包围圈内。
是那个青衫的人,昨晚曾在回川河畔打过照面,昨晚此人像傻瓜一样呆滞,此刻却突然变得异常强悍,他的手里甚至没有兵刃,单凭一双拳掌,竟能使出媲美刀剑的力量。
不忌高喊着冲上前去,挥舞霜华剑,往对方那双恼人的手掌上斩去,可他的剑屡屡扑空,好似笨拙的猫犬追逐灵活的飞鸟,就连影子也追不上。倒是胸口又挨了重重一掌,当场便呕出一口鲜血。
他看不穿对手的身法,更参不透对手的心境,只是感到怒火中烧,原始而单纯的愤怒好似一团烈焰,灼烧着他的心脾,他喝道:“你算老几!你凭什么打我!我要告诉娘亲说你欺负我!”
不忌就像个骄纵而任性的孩子,瞪圆了双目,狠狠凝着方无相的眼睛。目光相触的刹那,方无相竟瑟缩肩膀,将递出一半的劲力生生压了回去。
他竟不敢再度出手。
只因为对面的视线太过无辜,太像一个受伤的孩子,使他的拳头迷失了方向。即便他的心中一清二楚,面前这个愚昧糊涂的人并不是真的孩童,而是杀害无数妇孺的元凶。他心知肚明,可身体却先于头脑缴械投降,他不知自己何时变得如此软弱,如此不堪一击,汹涌的涩意在胸口积聚,使他的喉咙深处泛起一阵腥苦。
孩童似的心神与野兽相近,虽无城府,却异常敏锐。不忌捕捉到方无相瑟缩的刹那,喜上眉梢,当即乘胜追击,将霜华剑刺向前来。
方无相猛然惊醒,撤身后退,然而他还是晚了一步,他眼睁睁地看着不忌高大的身影压向自己,近乎透明的刀刃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变幻莫测的光,直取他的下喉。冰冷的寒意贴上肌肤,像毒舌的信子一样令人胆寒。
身边一抹芳影闪过,恰到好处地拦在他的面前。
来人手中持着两根细而长的芒刺,一横一竖,交错成十字的形状,恰巧将霜华剑的剑锋抵在字心。双芒一抹,便将利剑挑了回去。
一个清朗的声音道:“方兄弟,你怎么发起呆来。”
方无相定睛一看,出手的正是昨夜为自己安排住处的木雪,他答道:“对不住。”
“没关系,”木雪一面在他身前站定,一面冲背后摆手,“堂主要我好好辅佐你,如今是我表现的机会了,这厮残害我同胞,看我怎么收拾他。”
不忌看清来者是个女人,张开了嘴巴,脸上浮现出几分痴色,怔怔地望着对方,问道:“……娘亲?”
木雪露出怒容:“鬼才当要你娘亲,看不出本姑娘还青春年少吗?”
她将一双峨眉刺转了半圈,稳稳地握在手里,锋芒对准前方,冷铁泛着清冽的光,与她水蓝色的衣袖交相辉映。
方才她将这双兵器藏在袖底,不曾彰露,她也藏身在男子扎堆的人群里,毫不起眼。但此时此刻,她的神采奕然,咄咄逼人,在场的任何一个男人都不敢小觑她的本事。
柳红枫也在一旁看着,一面将金娥护住,一面低声道:“看来用不着我出手了。”
金娥攀着他的胳膊,问道:“你能看出她有胜算?”
柳红枫点头:“这位姑娘绝非等闲之辈,单凭方才救人那一招,便已胜过在场的九成人,东风堂虽为武林后起之秀,却是藏龙卧虎啊。”
他半是自言自语地感慨着,脸上露出兴致盎然的神色。
金娥又问道:“那你们两个谁更厉害?”
柳红枫一怔,微微笑道:“我倒也想问问答案。”
两人的话音一落,只听一声锐响钻入耳朵,是利刃撕破血肉的声音。
转眼间,木雪手中的芒刺已经洞穿了不忌的前胸。
*
山崖上的路只有一条,名为穷途末路。
不忌低下头,望向自己的前胸。原本坚实挺拔的躯壳被穿出一个大洞,灼血正从其中源源不断地涌出,将伤痕累累的衣衫染得津湿,许是这血势来得太过凶猛,甚至将痛楚远远挤在后面,在痛觉姗姗来迟之前,不忌的脸上仍带着木然的神色,目光彷徨游走,仿佛尚且置身梦境,不清楚周遭发生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