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室子”这三个字,居然严重到母亲听了想要杀人的地步,即便那时年纪很小,我也清晰的知道,这是母亲不可触碰的痛处,好在母亲并没有真的拔掉他们的舌头。
后来,那家人嚷嚷着报官,母亲只是冷笑着扔下一叠钱,便将他们赶了出去。
我问母亲不怕么,母亲只留下一句话——
财可通神。
原来我们家连官老爷都不怕。
母亲让我不要多想,自己却抱着酒壶喝醉了。
我不喜欢她喝酒,因为她喝醉了总抱着我哭,今日她同往常一样,一边哭一边抱着我喋喋不休地呢喃着,翻来覆去只有一句,明明我跟他青梅竹马,为什么最后是我见不得人?
这个他是指……父亲么?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只能陪着她一起哭,哭累了,她就躺在床上睡觉,而我却无论如何也不能入睡。
那家人不愿意孩子跟我接触的原因,是因为我是外室子,可我还是不知道外室子究竟是什么?
母亲终究没有给我一个确切的解释,但我隐约知道好像跟我的身世有关,也跟我的父亲也有关,否则,母亲不会这样回避。
夜里,父亲来了,母亲和他发生了激烈的争吵,更加印证了我的想法。
这件事之后,我的生活似乎并没有任何改变,只是母亲对我管教愈加严厉,我也再不敢提这件事,可能她以为我已经忘了,但我知道,从未。
半年后,我辗转从旁人的口中得知了“外室子”的意思,原来父亲在外面还有一个家,他跟她们生活在一起,按照说法,她们才是父亲名正言顺的妻子和女儿,我和母亲却是无名无份,见不得光的。
我头一次知道,原来我还有这么耻辱的身份,就连下人也敢瞧不起的身份,因为我的母亲是个连妾室都不如的外室。
我痛恨父亲,带给我和母亲这样的痛苦,可我没有办法,庄子里的一切都是父亲给的,母亲说没有他,我可能会去陇上种田,可能会下河摸鱼,甚至可能会为了生计,不得已到集市上抛头露面,没有他,我们什么也不是……
我也终于知道,为何母亲从小叫我亲近父亲,叫我讨他欢心。如果有一天,母亲可以取正室而代之,我们母女才能摆脱“外室”这个身份。
对,我要摆脱这样的耻辱!
就这样,我隔空恨上了两个素未谋面的人,我固执地认为这一切耻辱都是她们带给我的。
我开始卖力讨好那个叫做父亲的男人,不得不说,我很有天分,因为在他眼中总是能看到对我的赞赏和宠溺,他留在庄子上的时间越来越多,一天变为三天,三天变为七天,可还不够,我要得不仅仅是这些,我要有一天,我和母亲能光明正大的活在阳光底下。
好在这一天并没有让我等太久,我六岁生辰刚过,父亲便将我和母亲接回了家。
那一日,我第一次看见了唐明珠,其实她生得一点也不讨厌,小小的一团,怯生生地看着我们。
听说她母亲死了,如果不是这样,父亲也不会将我们接回来吧。
有那么一瞬,我居然同情起她来,她甚至比我还小几个月,我至少父母双全,而她……
可母亲却对我的同情嗤之以鼻,她说如果不是她,我们也不会躲在庄子里那么多年,如果只有她的母亲,父亲也不会委屈我们这么多年。
委屈?
那时,我不是很明白母亲语气里的怨恨,我只想离开那个庄子,光明正大的活在阳光下,如今心愿达成,我便觉得满足,更何况,在庄子里的日子虽然寂寞,却也是吃穿不愁,所以我很难体会到委屈的感觉。
直到我随母亲参加丝绸大亨张员外家的茶会,跟白鸿蔡氏一起赏花,随着父亲的生意越做越大,甚至可以结交到一些官员的家眷,我才豁然领悟母亲所说的委屈是什么。
这些都是是身为“外室子”的我所不能拥有的,这是只属于唐家小姐的荣耀。
我越来越能体会这两者之间的差别,才知道自己原来错的有多离谱。
我开始患得患失,总觉得这些荣光都是从唐明珠那里偷来的,害怕别人知道我外室子的身份,害怕现在所拥有的一切都是过眼云烟……
我不得不逼着自己去学一些根本不感兴趣的东西,因为这些有了这些,我才能在那些世家小姐之中如鱼得水,我需要变得更好,变得比唐明珠更像唐家的小姐。
在这样焦虑的折磨里,我对唐明珠丧母的同情也逐渐消弭殆尽,对她的恨意又重新燃烧了起来,有时候我在想,如果没有她该有多好,那么父亲就只有我一个女儿,唐家所有的一切都将是我一个人的。
我刻意在她面前跟父亲亲昵,总是若无其事地提醒父亲,她和我的差别,这是母亲教我的,她说男人都爱面子,只有我和唐明珠的对比越鲜明,父亲才会愈加疼惜我,因为我是能为他挣回面子的女儿。
母亲说的没有错,父亲也越来越偏爱我,无论是物质还是爱,给予我的都远远超过唐明珠,我会刻意在她面前炫耀,可她只是淡淡的避开,不争也不抢,真是傻的可怜。而这个过程中,我也充分体会到了掠夺的快感,看着她一点一点变成唐家的边缘人,我心里也总算多了几分踏实。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的过了下去。
那一年,我十五岁,也算是个大姑娘了,母亲毫不避讳的在我面前提过几次亲事,毕竟对于女儿家来说,这算是顶天的大事,我也随她张罗,毕竟我总是要嫁人的,而母亲的眼光绝不会差。
若无意外,这辈子我大约就会按照既定的路线走下去,可命运的转角总隐藏着许多你意想不到的惊喜。
我与他相识于一场柳絮纷飞的茶会。
我还记得那日春风和煦、阳光正好,茶会的主人是蔡弘博。
蔡弘博是白鸿书院蔡大家的儿子,白鸿书院是什么地方,学界的泰山北斗,是为朝廷补给能量的血库。往短了说,来的只是书院里的学生,可往远处想,这其中极有可能坐着未来的六部大臣呢!
蔡碧云打趣我:这是个挑选良婿的好机会,你可要睁大眼睛好好看看。
我虽然嘴上嗔她,心里却也是这般想,至少要让他们记住,京城里有我这样一个姑娘。
所以,传花到我这里的时候,我出了副对子,上联是,司马相如蔺相如,名相如,实不相如。
这曾是我庄子上的老师引以为傲的绝对,只可惜尚未觅得知音,他便故去了。
此言一出,果然为难了在座诸人,有几人跃跃欲试,但或不工整,或不押韵,难有完美,原本激情四溢的茶会霎时冷却下来。
蔡碧云忙打圆场,笑骂我不是个省油的灯,尽出些刁钻的东西来为难人。
我但笑不语,在场一片鸦雀无声,没有一个人对的上来。
正得意间,一人起身道:“长孙无忌魏无忌,人无忌,我亦无忌。”
无论是情景意境,皆与上联契合,浑然天成。
我微微一愣,转头看向他,他冲我淡笑点头,明明是平平无奇的一张脸,却莫名让我心中漏了一拍。若老师晚死些年,定能与他忘年相交。
四周爆发的喝彩声皆若浮云,时光在那一瞬仿佛停滞了一般……
他叫江淮安,是白鸿书院中为数不多的寒门子弟。
那场茶会之后,每逢我去蔡家学习画艺,他便找蔡二哥切磋诗文,相遇之时,十有八.九,就这样交集慢慢多了起来,
我总会刻意为难他,不是诗书,就是画作,但他总能恰到好处的避开我的刀锋,不留痕迹的恭维讨好我。
刀光剑影之下,是急速升温的感情和悄悄盛放的情之豆蔻。
我们开始频繁的见面,或约在蔡家,或约在城外,我愈加爱慕他的儒雅和才华,每一次相见都如蜜里调油,心灵高度契合的满足感让我忘乎所以,我时常想,若有朝一日,他能考取功名,就这样厮守一辈子就好了。
母亲越来越频繁地提起我的婚事,有好几次,我都想跟她说江淮安,但总没找到合适的机会。
直到有一天,她怒气冲冲的回来,话也没多说一句,便将桌上的东西一把扫落,摔了个稀巴烂。鲜少见她这样发脾气,我便追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母亲哭道:“你那偏心的爹,居然给唐明珠定了一门那样好的亲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