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湘心口起伏不定,他们的恩怨不宜在孩子面前提及,那些腌臜丑事不能污了他们的纯真。她回过头来,对贺弘轩说道:“你娘身家清白,若说有姐妹,也断然不会是个疯子。”
说罢,牵起贺弘轩的手就要往贺家走,边走边道:“这巷子里住的都是贵人,若有什么脏东西混了进来,可千万别手软。”
背后传来那女人疯狂的骂道:“顾湘,你敢说我不是他的姨母?我和唐明珠身上流着同样的血,你怎能如此撒谎,撒谎是要下地狱拔舌头的,你不得好死。”
她好像只会骂这一句,顾湘充耳不闻,只当疯狗乱吠,此刻贺弘轩挣脱顾湘的手,转身朝那疯女人跑去。
“轩儿……”顾湘阻止不及,忙转过身。
只见贺弘轩两步上前,一把夺走方才给她的,还紧紧捏在手里的糕点,狠狠掷于地上,一脚碾得粉碎,疯女人有一瞬的震惊,整个人呆立当场。
除却自己家的人,贺弘轩便跟顾家最亲近,他怎能容忍着疯女人在自己面前如此诅咒顾姨母,他瞪她一眼,冷冷说道:“你不配。”
说罢回身,牵起顾湘的手往家中走去。
唐明珠折腾了一日一夜,才将孩子生了出来,产婆说出“母子平安”的时候,众人才堪堪松了口气,只有贺明琅依然面色凝重,只小声说了句“最后一次”。
别人没听到,顾湘却是听到了,她微微一笑,后来全都悄悄告诉了唐明珠。
唐明珠这次生的是个女儿。
贺弘轩戳着妹妹的小脸,很是可怜她,毕竟家里又多了一个人来承受爹爹的折磨,不过转而他又很庆幸,有个人能和他一起平摊伤害也是好的。
可是后来,他发现自己大错特错。
妹妹尿了,爹爹给换尿布,妹妹哭了,爹爹抱着悠悠地哄,妹妹无聊了,爹爹将她架在脖子上……
这都是贺弘轩没有过的待遇,彼时他扯着唐明珠的衣角问:“娘,我是亲生的么?”
他本以为娘亲会给予肯定,可不想,唐明珠笑答:“不是啊,你是你爹上朝时捡回来的。”
于是,他收拾包袱离家出走了,一步三回头,还是有些舍不得娘。可还没走出巷子,就被他爹拎小鸡一般拎回来了,爹爹笑着坐在凳子上,怀中抱着出世不久的妹妹,冷笑地看着他:“出息了,学会离家出走了。”
贺弘轩打了个激灵,忙赔笑道:“爹爹误会了,我就是散散心。”
“散心?”爹爹的眼睛移到他鼓鼓囊囊的包袱上,那洞悉一切的眼神,让他再也狡辩不出来。
贺弘轩被罚抄了二十遍论语,他恍然觉得这辈子或许能忘了爹,能忘了娘,就是忘不了孔子他老人家。
深夜孤灯下,他咬着笔杆子兀自沉思,到底是谁走漏了风声,他的出逃大计还未实施就夭折了。
这个难题一直到他娶妻生子,他都没能想明白。
时光一晃又是五年。
贺灵萱已经几天没见到爹爹了,她骑在墙头看风景,底下一众家丁婆子在叫唤,她从兜里取出些果子扔给众人,随即用手指抵在唇间“嘘”了一声,奶声奶气道:“爹爹就要回来了,我们给他一个惊喜,吃了人家的东西就要听话,都不许出声哦。”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一众人躲在墙根憋着大气不敢出声。
贺明琅最近遇到了难事,整个人脾气都不大好,回家的路上,正碰到下学回家的儿子。
“贺弘轩!”他远远一叫,吓得贺弘轩一个激灵,他老远看着爹爹的脸色,有些心虚地走了过去。
“自己交代,最近都做了什么好事?”
贺弘轩微微一愣,将自己最近的所作所为全都复盘了一遍,自问应当是没有犯错的,遂连连摇头。
“你再想想!”
贺弘轩依旧摇头。
“可我听说你们最近和别的书院竞赛,你又拿了第一?”
贺弘轩一听这话,悬着的心才放松下来,他“嗨呀”一声,说道:“原来您是说这个啊。”
不带这样钓鱼儿的,他心里默默补了句,看着父亲一脸严肃地看着自己,他忙换了张脸,邀功似得说道:“那可不,我总不能给您丢脸啊!”
贺明琅面上无波,轻咳一声,一只手拍在儿子的肩上:“年轻人不要锋芒太露,要给别人留点机会,懂么?”
这意思,是要他下次放水。
“嗯?”
“懂!懂!”贺弘轩连连应道。
贺明琅这才满意,自己儿子实在太过争气,那一众老家伙们面上无光,就来折腾他,搞得他每日焦头烂额,家都回不得,他不得不多提点提点自己儿子。
正想着,忽听一声娇呼:“爹爹,爹爹!”
两人一抬头,墙上正骑着一个小小的人影,贺明琅惊了一跳,大跨步上前,急道:“哎呀,萱儿,你爬那么高危险,快下来。”
贺灵萱努努嘴,委屈道:“爹爹坏,几天不回家,萱儿都快不记得爹爹的模样了。”
“爹爹错了,爹爹下次再也不会了,你快下来。”
贺弘轩在旁听着一头黑线,他这妹妹惯来会撒娇,他爹就算脸再臭,也绝不会在她面前摆,自己就不一样了,自己一撒娇,保准是找揍,小时候不懂问题出在哪里,如今他知道了,大约是出在性别上。
贺灵萱得了承诺,这才笑了:“我这就下来,爹爹可要接着我。”
说罢,从墙头一跃而下,贺明琅张手去接,一脸紧张,直至那个肉呼呼的身子跌落自己怀抱,他才放下心来。
贺灵萱扯着贺明琅的胡子,说道:“那我们说好了,不能不回家了。”
“好!好!”贺明琅笑脸应着,如今他有女万事足,这小家伙说的话无有不应,就是要天上的星星,他也只会说好。
贺明琅抱着女儿入了家门,留下贺弘轩独自风中凌乱,别人家重男轻女,自己家重女轻男,这日子可什么时候是个头哇……
唐明菀的自述(一)
我叫唐明菀。
我六岁之前,是跟母亲生活在京郊的庄子上的,我从小就知道,自己和别人不一样,因为我家里只有母亲,没有父亲。
我的父亲每隔十天半个月才会来看我一次,有时候住一两天,有时候当天就会离开,并不像别人家那样,父母都是住一起的。
我虽叫他父亲,可是在我心里,他好像跟来做客的客人也没有什么区别,母亲从小就教我,要亲近他,讨他欢心,我嘴上应着,但是说实话,我很难和他亲近起来,好不容易培养出了感情,他就要离开,等下次再来的时候,他又是个有些陌生的客人了。
母亲总不许我出去,所以我童年的玩伴也只有庄子上的一对兄妹,我很喜欢他们。他们的父母亲人都是庄子上的下人,是父亲买来照顾我和母亲的衣食起居的,对我这个小主人,他们表面上都非常客气,客气里透着浓烈的疏离。
我觉得他们似乎不大喜欢我。
因为每次我来找那对兄妹,他们总会找理由将那对兄妹支开,不是劈柴,就是烧水,总之闲不下来,而我什么都不用做,他们会给我奉茶水、点心,我就在旁边坐着等,可那茶水续了一杯又一杯,他们的活还是没有干完,我觉得无趣,只好离开。
一开始,我以为是分配给他们的活儿太多了,便央着母亲多买几个下人,可庄子上的下人手多了一倍,这种情况也没有得到改善,我敏感地察觉,他们的活儿是随着我的到来而增多,相反,则无。
所以,我只能偷偷地去找那对兄妹,他们的长辈不知道,反而能多玩一会儿。
直到有一次,我忍不住抱怨:“为什么你们爹娘都不喜欢我?”
他们摇摇头,说道:“他们说你是外室子。”
外室子,那是什么?
那时候我还不懂这三个字的含义,所以回家问母亲,不成想,却引起了轩然大波。
母亲听完这三个字,雷霆震怒,追问我是如何知道的,看着她怒到有些狰狞的脸,我心下害怕,只好实话实说。
母亲是这个家的主人,她生气了,其他人都不好过。
很快,那对兄妹同他们的父母被提到院子,不由分说便是一顿板子,那家人先是认错求饶,接着便是大喊大叫,看着他们皮开肉绽,我不忍心,向母亲求情,可母亲不允,还说嚼主家舌根,就是给拔了舌头也是活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