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他恍了恍,抬眸望向阁中。春华班亦在小考,大多学生已经答完题,回家去了。还有少数人不曾写完,正愁眉苦脸地埋头苦想。
琉璃便是这少数人之一。
沈晏立在窗畔,但见落日余晖,淡淡地打在她白皙细腻的脸上。她峨眉紧蹙,目色凝沉,袖手死死攥着墨笔,却落不下半个字,一脸苦大仇深的模样。仿佛下一瞬,便会将试卷揉成一团扔出去。
而事实上,她真的这般做了。
琉璃无意瞧见窗外的沈晏,顿时一扫郁郁,眉飞色舞地起身。攥着试卷气势汹汹地拍在夫子案前,头也不回地离开。
“夫子,交卷!”
夫子被她惊了一惊,瞧了瞧她的试卷,眉眼抽搐:“你这跟交白卷有什么区别……”
琉璃却已将夫子与试卷远远甩在身后,奔到沈晏面前,笑道:“沈晏,你来等我下学吗?”
沈晏迟缓了一瞬:“……是。”
琉璃便拉着沈晏:“走,我带你去城中吃饭去。那家新开的馄饨店,每次我路过时都香气四溢……”
“……”
沈晏不语,随着她一路入城。
二人在店中坐下,琉璃捧着汤碗,正欲动口,却察觉沈晏不曾动作,垂眸不语,一幅心事重重的模样。
琉璃缓缓放下汤匙,关切问道:“沈晏,你怎么了?”
沈晏犹豫徘徊,缓缓道:“公主,我……”
琉璃打断他:“可是今日那小考太难了,你没答完?你别怕,我也觉得它甚难,冥思苦想了一个时辰,不过才答了几题。要怪便怪夫子,出得这么难做甚?又不是科考……”
“……”
沈晏默默听得,忽然道:“……不难。”
琉璃:“?”
沈晏语气如常:“公主多虑,我并非为了试题发愁。开考半个时辰,我便将试卷答完了。”
琉璃遭受暴击,顿时觉得碗里的馄饨也不香了,面无神色道:“哦。”
她又问:“那你为何闷闷不乐?”
沈晏顿了顿,思量几许,终于将那句话问了出来:“公主殿下,日后可会嫁给兄长?”
琉璃:“……啊?”
沈晏眉间微敛,薄唇轻抿,艰难道:“殿下日后,能否不要嫁给兄长?即便兄长品学皆优,前程似锦,亦不要对兄长动心,不要嫁入沈府……”
他越说越慢,心知这话实在过于荒唐,有违礼数。
琉璃沉默一瞬,忽然起身惊道:“沈晏……你在向我求亲吗?”
“……求亲?”
“对啊,你不让我嫁给沈绝,岂不是在意我,喜欢我?或者说,便是爱上了我,想娶我。”
沈晏猝不及防地一顿,心中乱糟糟,局促不安地垂下清眸,语气微乱道:“我只是……”
他耳畔浮起几分绯红。
琉璃终于不忍心逗他了,笑道:“好啦,我与你说笑呢。你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事?谁会嫁给沈绝啊!”
沈晏闻言,松下一口气:“……”
琉璃却道:“我要嫁,也要嫁给世上最好的儿郎!”
沈晏那颗放下的心仿佛又缓缓提了起来,莫名其妙的,他追问道:“如何算世上最好的儿郎?”
其实琉璃已经扬言不会嫁给沈绝,至于要嫁给谁,他大可不必再管,亦没有理由管。
这一追问,绝对是出自私心。
琉璃捧着下颌作思量状,沉吟道:“如何算世上最好的儿郎?我私以为,要识得了文,断得了武……”
沈晏神色微肃,眉间沉敛,不知在想什么。
琉璃话锋一转,笑道:“然后刨得了根,挖得了土?”
沈晏一愣,眉间似皱非皱,须臾过后,便回过神来,淡声道:“公主又在与我说笑。”
素日里脾气好得不得了的沈晏竟似乎有些生气了!
琉璃又好奇又慌张,连忙拽他的衣袖,轻声细语哄他:“沈晏,你不要生气嘛。我也不是故意与你说笑,你问我怎样才算世上最好的儿郎,我也没有定论……只不过,你在我眼里便是最好的啊!”
沈晏一顿,清眸微抬,凝望而来:“……”
琉璃顿时举手起誓,以示诚心:“沈晏公子天下第一,举世无双。”
“……”
沈晏不语,只是缓缓地垂下了眸,然后拿起汤匙,一言不发地埋头吃起了馄饨。
琉璃面色一变:“……你不要吃那么快,等等我!”
绿竹萧萧,暮色时分,晚霞柔和地渡在幽幽竹篱上。越过轩窗望着书阁,唯见琉璃伏在案旁,眉间微皱,耳畔东珠泠泠晃动,在空白的宣纸上映出一点微光。
因为昨日小考答得太差,琉璃被夫子留了下来罚抄。不远处,许景澜亦被留了下来,只不过他正在伏案酣睡,宣纸都被压皱了。
沈晏来时,便瞧见这么一幕。
他行到琉璃身侧,垂眸去瞧她的字迹。但见一笔一划,写到——“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是故君子无所不用其极。”
写到此处,她抬眸遥遥瞪了瞪夫子的书舍。
沈晏不禁一笑,温声道:“君子无所不用其极,指的是无穷尽地追求至善,并非骂人之话。”
“沈晏!”
琉璃回首,霎那间一扫郁色,笑道:“你怎么来了?”
沈晏俯身在她身后半步坐下,道:“下了学,便来看看公主。”
琉璃闻言不禁一笑,想到繁重的课业,又郁郁寡欢地垂下了脑袋,凄楚道:“可是我的课业还没有抄完呢……”
沈晏一默,安慰道:“夫子让公主抄书,亦是为了公主的学业着想,公主别急,慢慢抄,我在这里陪着公主。”
“可是我不想让你在这陪着我。”
沈晏心中一顿:“……”
琉璃呜呼哀哉道:“我想快些抄好,让你陪我出去玩!我真是恨不得,自己能有两双手……”
沈晏:“……”
他不置可否,只轻叹一声,在琉璃旁边寻了个书案坐下,研墨铺纸,酝酿几许,提笔落字。
“……”
琉璃眨了眨眼,倾身去看沈晏在写什么。只见他的笔迹竟与自己有九分像,写的亦是自己正在抄的书。
沈晏缓声道:“公主昨日因我而提前交卷,故而今日被罚,我替公主抄一篇吧。”
琉璃闻言却为难道:“可是,你若替我抄书,耽误了自己的学业可如何是好啊?”
沈晏摇了摇首,语气温和:“不会,温故而知新,还能练练字,并不耽误。”
琉璃闻言大为感动,眼泪汪汪,张手就要挂到沈晏脖子上,许景澜不知从哪里冲出来,横插一脚,抱住沈晏:“沈兄!也帮我抄一抄好不好!”
“不好!沈晏只为我一个人抄!”
“公主!您不要这么小气嘛……我们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去!”
喧嚷间,沈晏一边垂眸抄书,无奈地笑了笑。
……
出了书阁,残阳犹在。
好不容易甩开了许景澜,琉璃拽着沈晏沿着长廊一路疾走,仿佛身后有什么恶鬼追赶似的。
到了廊边,落日余晖斜斜打来,琉璃步履一顿,又缩回了阴影处。
沈晏低声问道:“怎么了?”
琉璃眉间微蹙,苦恼道:“晒。”
沈晏一愣,无意间瞧见她如羊脂膏玉般细腻的肌肤,心中微热,连忙垂下首,从书袋中拿出竹骨伞,撑开在琉璃的发顶。
琉璃抬眸,瞧见竹骨伞纸面悠悠,光华流转,不禁朝沈晏笑了笑。
“走吧。”
“好。”
不远处,沈绝捧着书卷,无意撞见这一幕,顿时停住了脚步。他神色难辨,回身去了书院阁中。
沈晏与琉璃辞别,回到书院时,便瞧见沈绝正在廊下书阁等他。
“……兄长。”
终究还是沈府的人,沈晏微微俯身,朝他行了个礼。
沈绝面色沉敛,语气淡淡道:“自从公主来了,你便越发放纵了。替她抄书也罢,深夜才归也罢,如此怠惰,传出去,有辱沈家儿郎的脸面。”
“……”
沈晏无言听得,恍然淡笑道:“兄长的脸面,便是沈家儿郎的脸面,我人微言轻,不足挂齿,兄长何须顾虑。”
沈绝眉间一凝,道:“我倒怪我顾虑得太少了些。从前,竟是我看错你了。”
沈晏无言,不置可否。
“夜深了,屋舍简陋,怠慢了兄长,兄长还是回府上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