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闻得,总觉得这话颇有指桑骂槐的意味。
眼见着场面一度僵持,便有与沈绝同行的世家子弟出来打圆场笑道:“公主殿下息怒,本来今日,沈大公子与沈二公子与我们一起来比试马术,只不过……嘿嘿,沈二公子他没有马,来又来了,总不能闲呆着,他便提出要帮我们喂喂马,您看?”
琉璃闻言,冷冷笑了笑,一把拉过沈晏,道:“骑我的马,跟他们比,输了……就打断腿。”
一时间,满场寂静。
众人脑海疯狂转动,反复思量——也不知这打断腿,是打断沈晏的腿,还是打断他们的腿?
总之,公主下了命令,太子又看热闹不嫌事大地命人牵来赤马,这一场比试,是硬着头皮也得上了。
马场中,沈绝骑在白马之上,簌簌清风吹过他的锦带,他面色却颇为难看,任凭谁看了,也觉得有失风度。这倒也不怪他,只因平日里忍气吞声的沈晏,竟骑在公主的赤马上,他身姿虽清瘦,却也不失风骨,于清风中,更有竹萧的清朗风姿。
有围观的贵女立在看台旁,已经隐隐注意到沈晏,朝他投来探究的目光。
沈晏只凝眉远眺,越过人群,望向琉璃。
众人围绕中,琉璃拔下发间的流光熠熠的金步摇,漫不经心地扔到案上,抱袖道:“我压沈晏赢。”
“……”
公主的气,沈晏全都能懂。她不忍他被欺负,才会当众发火。这一番心意,弥足珍贵。纵世上千万人来往,又有谁会待他沈晏如此?
没有了。
纵使再有,也不是琉璃,不及琉璃。
沈晏拉紧了手中缰绳。
随着一声号令,数匹骏马马蹄高扬,踏起飞尘蔼蔼,朝道上疾驰而去。众人紧张难掩,伸着脑袋去瞧尘沙里的情况。
只见为首的,是一匹色泽鲜亮的赤马!
众人哗然,平日里默默无闻,毫不起眼的沈晏,除去文章诗词,连骑射也这般好?往日里,真是小瞧他了!
……等等,刚才下的注?!
琉璃晃了晃手中银两,露出狡猾的笑容,悠悠道:“我从不做亏本买卖。”
众人:被骗了!
马场中,已经到了最后关头。
沈晏一骑绝尘,沈绝愤然而追,落于他身后半丈,恨恨道:“想不到,你往日里藏得这么深!”
“……”
沈晏一顿,头也不回:“兄长,沈晏,也不想走到今日这一步。”
若没有公主,他依旧会做那个毫不起眼,卑微低下的沈晏。世人奚落嘲讽,不痛不痒,他有何惧?可他如今……好像不是一个人了。
沈绝冷笑一声,道:“为兄也不允许你走到今日这一步。”
话落,从袖中抽出一枚玉石,狠狠朝沈晏的马上扔去。赤马吃痛,嘶鸣一声,高高扬起马蹄,沈晏被甩了出去,电光火石间,他用左手护住脑袋,顺势在地上滚了几圈,才勉强护住性命。
只不过这左手,疼痛难耐,怕是折了。
“沈晏!”
突发变故,琉璃飞身便冲入马场,众人面色大变,匆忙勒马停下,免得伤及公主。
“沈晏……”
琉璃奔到沈晏旁边,颤颤巍巍地扶了他起来,面色如纸道:“……你还好吗?有没有哪里疼?太医!快唤太医来!”
太子神色亦是严肃,道:“传太医。”
沈晏咳了几下,便琉璃勉力一笑:“我没事,不用怕。”
“你哪里像没事的样子!”
琉璃吼了沈晏一句,语气里几分哽咽:“你不要骗我了!不要总在我面前伪装自己!疼就是疼,难过就是难过,不要装作没事的样子……”
沈晏一恍,沾满灰土的左手抬了抬,想给她擦一擦眼泪,又疼得放了下来,连眉间也紧紧皱起。
“……”
琉璃抹了抹眼泪,却不再哭了,而是起身一言不发地走到沈绝身前,抬眸瞧他,眼中黑白分明。
“沈绝,你若再动沈晏一分,我要你沈府十倍奉还。”
说罢,拂袖离开。
沈绝久立,袖手紧攥。
长乐宫,宫墙如画。
沈晏端坐在香雾氤氲的铜炉旁,目不斜视,盯着自己缠满纱布的手腕瞧。一旁,侍女们将药碗轻轻放下,便行礼退去。
霎那间,阁中只余下琉璃与沈晏二人。
琉璃不说话,沈晏更是沉默。
“……”
眼见着琉璃的神色如黑云般阴沉不散,沈晏深感不能再这般下去,斟酌几许,反复思量,道:“公主可曾听过一则关于洗马的故事?”
琉璃耳朵竖了竖,面色却依旧低沉:“……”
沈晏不慌不忙,徐徐道:“正统元年,刘定之升为洗马,少司马便道:“太仆马多,洗马须一一洗之。”刘定之回敬道:“何止太仆,诸位司马不干净,我也应当一一洗之。””
“……”
琉璃闻言,嘴角往下一撇,故作充耳不闻。
“……”
沈晏顿了顿,无奈道:“公主殿下,不过区区皮外伤,沈晏并不在意。可若殿下神思不乐,才是我的罪过……我真成了,狼心狗肺之人。”
“哼,你们这些读书人,惯会讲道理,我可不敢与你争。”
琉璃扭头哼了哼,一幅油盐不进的模样。
沈晏闻言却道:“殿下何出此言,殿下亦是读书人,论诗书经纶,沈晏远不及殿下。”
琉璃顿时疑惑道:“你又何出此言?”
论起诗书经纶,她哪里比得上沈晏了?
沈晏却缓缓道:“公主的学识是公主的,沈晏的学识也是公主的,二者相加,沈晏自然远远不及公主。”
“……”
琉璃默然,痛心疾首道:“沈晏,你也学会睁眼说瞎话了。”
沈晏:“跟公主学的。”
“你!”
琉璃气得抬了抬袖,念及沈晏有伤在身,又缓缓放了下来。不过这一番谈话,倒是让她消了几分之前的气。
见琉璃神色缓了缓,沈晏的神色也缓了缓。
琉璃却忽然道:“沈晏,待会我命侍卫跟去一趟沈府,将你的东西收拾了。你这段时日便暂且别回沈府了,沈夫人和沈绝肯定会为难你。”
沈夫人?
沈晏一顿,心中微动,问道:“公主殿下,还与母亲有所接触?”
琉璃目色闪烁,心虚地侧了侧头,道:“也没什么,不过与她交流交流了胭脂水粉罢了。好了,你赶紧去吧。”
……没那么简单吧。
“……”
沈晏心知不妙,便以收拾诗书为由,提出与侍卫一同回一趟沈府。
入了中庭,穿过影壁,远远便听得沈夫人愤慨的喊声,以及隐约的瓷器破碎声。
“什么劳什子公主!竟让我儿受辱如此,他日你娶她入门,看我怎么折磨她!”
“……娘,她已无心于我。”
隐约的,传来沈绝隐忍无奈的声音。
沈夫人却扬声道:“我儿何惧?你文识渊博,仪表堂堂,比那沈晏好上千万倍。但凭你哄她几句,她还不迷了心窍?只是委屈了你……待到日后,娶入府中,好好□□也不迟。”
再往下,便又是一些不堪的话。
沈晏听了,暗暗攥紧了手,疼得眉间泛白,脸色似雪。
最好的儿郎
过二日
酷暑难耐,蝉鸣不绝,丝丝缕缕的噪声传入耳中,正逢小考,书院中学生们燥动难安,对着满卷题目坐立难安。
而沈晏亦如是。
倒不是因为这烈日当空,亦不是试题太难,而是那日沈夫人的话,总是时不时地回响在他耳畔。
若沈绝当真放下身段,曲意迎逢,若公主又心存旧情,念念不忘,有朝一日公主入了沈府,沈夫人刻薄不善,公主焉有安宁之日?
沈府这泥潭,他一人深陷便可,何故牵连公主,使她蒙受无妄之灾。
沈晏长思量,却不知该如何劝公主。
让她离沈绝远一些?
可他……又出自什么立场,作出如此说辞呢。
下了课,学生们纷纷将答卷交上,同夫子行礼道别,便离开书阁。沈晏亦将卷子交了上去,神色不乐地行礼道别。
夫子有意无意地扫了他一眼,又垂眸瞧了瞧他的试卷,顿时讶异不已。
难得见沈晏走神,这文章竟还能作得天衣无缝……叫那些苦思冥想的人情何以堪?
沈晏不知,出神之际,不知不觉竟来到了春华班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