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桃玉是心仪顾沉殊的,因此白露诋毁那人,她心底介怀,却不会当面反驳好友这激烈的关切。
她垂首道:“别劝了,下山都下山了,我还能后悔不成?更何况,从一开始,这些也不是由我决定。”
“可是红尘之中人心险恶,近来纳兰千钧又要卷土重来,妖魔鬼怪一起躁动起来,谁能扛得住?那纳兰千钧就是个魔头啊,两百年前差一点屠灭秉玉啊……斩妖队这段时间频频出山,这意味着什么?桃玉,我是在担心你……”
“我不需要这样的担心。”
肖桃玉背上的云曦双剑通体带着凛冽霸道的意味,的确不需要担心。
“白露,既然你当我是朋友,就不要为难我了。当年你问我,若你有朝一日下了山、离开秉玉,我可否会怪你,我回答不会,今日,我也要做出我的选择了……”她似是而非的轻叹一声,“我也要走我自己的路,这八苦找一辈子,也挺好的。”
“……你这傻子!怕不是被顾沉殊那小白脸冲昏头了?”白露几乎要握不住剑了,她虚虚的垂下了手臂,若不是有剑在手,只怕就再也掩盖不住那不安而悲恸的战栗了。
“不是的,我想……说句不自量力的话,我想拯救苍生,行侠仗义。”
那人顿了顿才道:“只不过离开秉玉,我没办法继续护着你了,还请你多多照顾自己……不要再被暮遥她们欺负了。”
白露的脸色愈发不对劲了。
听听,她肖桃玉拯救的是苍生,而她白露也不过是芸芸众生之一罢了,与其他人也没有什么分别。这么多年来,不过承蒙人家的照拂罢了。
半晌,她才似笑非笑的道了一句:“肖桃玉,你的心是木头做的吗?”
白露忽然拍案而起,爆发了:“这么多年,难道只有你护着我,我就待你半点好也没有吗?好啊,是我蠢是我笨,是我生来平庸,是我配不上这白衣松纹,配不上这仙鹤流云,我这样说,你满意了吗!”
一声闷雷骤然响起,照亮了那人盛怒之下的容颜。
肖桃玉未料她突然发作,不由愣住。
“我叫你和我回山,难道不是为了保护你吗?我做错了吗?”白露看样子有些绷不住了,眼泪都开始打转,“你说掌门对你不好,掌门难道没有给你法器吗?啊?……你看看,你看看这云曦双剑,这是我派镇山之宝,它认你为主啊!慕渊真人才是它上一届的主,若是没有他老人家应允,云曦岂会认你为主?掌门对你视如己出,他对你不好吗?”
肖桃玉声线蓦地犹如冰封:“他对我好?”
“那我受暮遥一剑之伤,受霁华欺辱的时候,他在哪?你们敬爱的掌门在哪里?我被狐妖一掌击中掉进护城河的时候,他又在哪?他不是天下剑仙吗?那他有来匡扶我的正义吗!”她腾地站起,与那人针锋相对。
“桃玉,你这样会后悔的,山下比你想象得危险太多了,你回去求求掌门吧,他是你的师尊,你是他养大的孩子,他怎么会忍心看你颠沛流离?”
肖桃玉像是忍耐到了极限,突然被戳到痛处一般,声音都有些凄厉了:“他怎么就不忍心!”
白露猛地顿了顿:“……”
“肖桃玉,你简直铁石心肠!”她愤怒的喊了一声。
师尊和白露。
这两个人,一个撕破脸皮的将她赶下山,一个拼命的让她回山。
都是为了保肖桃玉那生来多舛的命。
可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肖桃玉不会明白的。
白露拽住了她的手腕,要将她拉过来一般:“你听我一句劝,我不会害你。而且你想,掌门给了你个大任务,还给了你云曦,当年是谁手持云曦双剑啊?是肖烽!你会和他一样风光霁月,只要你……”白露掌心有些硌得慌,因为她摸到了自己当初送给肖桃玉的手链珠串。
肖烽……
肖烽肖烽肖烽!
——怎么又是肖烽啊!?
从记事起,肖桃玉便时时刻刻被当年那风光无两的大弟子折磨,连长老们看自己的眼神都是不对的。因为她觉得,那不是在看她,而是在透过她,妄图看见当年的肖烽。
她恶心透了让人拿去比较!!
“……够了!”
“难道我多年来刻苦练剑,真的只是为了当那秉玉仙山上的掌门首徒?我终究□□凡胎,我是个人,我也有私心……”她痛苦的闭了闭眼,近乎咬碎一口银牙般的道,“我只想让师尊、让你们都看一看,我是肖桃玉,而不是肖烽的替代品!”
白露哑声:“我……”
她竟是似笑非笑、咄咄逼人地冷道:“怎么如今我勤勉用功,还错了不成?”
见人那全然怔住的呆愣表情,肖桃玉也不忍心,毕竟她性情虽冷,却是内里温和,从未与人有过多么激烈的争吵,因此她忙收敛了先前的失态,尽量将声音放得柔软一些。
“白露……”
“我的心也是肉长的,难道我就不会难过吗?”
“难道他们打我的时候我就不疼吗?难道他们辱我的时候我就不恨吗?”
“被人比较、被人打、被人骂、被人说不配……”
“我不想留在秉玉,我想下山证明自己,这错了吗?”
“不行……”白露呆呆傻傻的看了她几眼,似是未料这般风光的掌门首徒也能有一肚子苦水,因此更加用力的攥紧了她的手腕,蛮横得像是要将人直接拖回秉玉仙山,“你和我走!外面太危险了!我不能让你……”
“走开!”肖桃玉怒极了,猛地一掀。
直接将那串花色繁杂到诡异的手链给崩断了,清脆的珠玉似是千千万万滴剔透的雨水,哗啦一下落了满地,复又飞溅而起,破碎成星光。
……
在戏班子的时候,平庸的白露就是个打杂扫地的,她最喜欢去打扫角儿的妆台,因为每次都能多看看人家活得多么夺目璀璨。
这天,她扫地时瞥见了一抹润色,便傻乎乎捡起,抹干净了上满的灰尘,那是头面上掉下来的珠子,很好看,晶莹剔透。
白露一眼便很喜欢,透过这色泽似是瞧见了台上咿呀唱曲、台下万人喝彩的自己。
可她一抬眼就看见了成角的姐姐端坐在那里,华丽妆容未褪,那人正盛气凌人的眼轻蔑的看着她。
白露吓得激灵了一下,才嗫嚅着将珠子递出去:“掉……掉下来了……”
角儿瞥了她一眼:“那是我不要的。”
白露忽然露出了几分欣喜的笑容:“那……那……”
“不要了,你喜欢就捡去吧。”
白露欢天喜地的捡了东西跑了,生怕别人和她抢似的,后面响起了角儿们的哄笑声:“这个傻子!”
这些精美的玉珠翡翠承载着她的希望和梦,能让身无分文的白露将其视如黄金万两,小心翼翼的呵护了很多年。
然后毫不吝啬的送给了肖桃玉。
最后,硬生生的碎在她眼前。
两个人方才腾腾燃烧的怒焰似乎都僵滞了,化成了一种凄寒的悲凉,默默无声,满地狼狈。
四年前有段时间肖桃玉受暮遥欺凌,白露也躲着她,肖桃玉只觉黯然神伤,殊不知白露端着餐盘的手好几天都不住的哆嗦,晚上睡觉趴着也一动不敢动,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她揭发了暮遥等人私闯禁地后,一个人硬生生承受了两个人的责罚——她的,和肖桃玉的。
白露看见了掉进寒潭的肖桃玉,疯了似的去找人相救,病急乱投医的便抓着了顾沉殊。
也是白露最早发现肖桃玉试炼竟消失了几个时辰,觉得不对劲,便冲去了琢玉轩,慕渊真人原本都要悄无声息的闭关了,她硬生生在轩门磕头磕得头破血流将人给求出来的。
不过这些,都不必再说了。
“既然如此……”白露踉跄着向后退了半步。
她声音沙哑颤抖得厉害,脸色晦暗不明,好半晌才吐出一句:“那便罢了”
然而她忽然拔剑,带出铮然一声锐鸣——
肖桃玉还以为白露要与她动手,惊疑不定的看着那人。
然而白露却也只是定定的看着她,高高举着手中泛着森然寒意的玄铁剑,那剑映着她震怒过后,无波无澜的一双眉眼。
随后,但见白露手腕一转,银光一闪,发出了极轻的“嗤”一声。
一片雪白而轻薄的衣袍便缓缓从天而降,像是寒冬腊月飞来的雪花,料峭寒意直封了肖桃玉原本尚且滚烫的一颗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