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二公子虽是和当年性情大不相同,可白露深信狗改不了吃屎,她不愿让肖桃玉与这样的纨绔纠缠不休,脸上忽然浮现出了一种近乎同情怜悯的表情来,忍不住了一般闷笑了一声。
“顾二公子,并非我给你泼冷水。”
若这白露并非肖桃玉身边之人,顾沉殊现在就杀了这多事的东西,让她在这世间灰飞烟灭。然而此时,他只能一忍再忍。
白露无比平静地道:“肖桃玉终归是秉玉仙山的弟子,你也知道,仙山百年来除了开山掌门,便唯有慕渊真人这一任。而她初次远走的任务便是寻八苦,修复山门百年禁制,掌门甚至连云曦双剑都给了她……”
“待任务完成,桃玉的势头必定超过当年的首徒肖烽,顾公子,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吧?”
顾沉殊慢慢吸了一口气,平复心绪一般缓缓吐出:“……我不知。”
“那我不妨说得更加直白一些,肖烽是当年公认的掌门人选,而肖桃玉是慕渊真人的关门弟子,肖烽已去,将来这掌门之位会是谁的?”
她嗓音稍稍压低了些,往日温吞老实的人,也难得说出如此绝情的话语来:“顾公子,若是因为你的纠缠,导致桃玉跌入红尘,沾染情爱,数十年摒情除欲的心法毁于一旦,未能得道成仙,你当真以为她不会遗憾、不会记恨于你?”
顾沉殊心头一跳,广袖下的手攥成了拳。
白露转过头去,本是傻里傻气的人,如今一双眼中却是窥破一切似的,目光沉沉:“你若真的喜欢她,又怎会将她从神坛上拖下来,让她沾染这红尘污浊,再不复清明?”
顾沉殊闭了闭眼,双颊紧绷。
若是肖桃玉当真待他有情,不惜从秉玉仙山的云端坠下,那他便在那滚滚世间等着她,伸出双臂来接住她、抱住她,又怎会让污浊是非染指此人?
“白露姑娘,你口口声声都是为了她好,那你有没有想过,当年所作所为,你可还算是朋友?”他轻轻开口。
白露如遭雷击,浑身一震。
从头让人挖苦到尾的顾沉殊终于反唇相讥,不过架势却不如小姑娘的咄咄逼人,而是十分温和,甚至带着笑意,不听内容,还以为二人在说什么有趣之事。
可却是杀人诛心。
“当初肖桃玉为了保护你,多次与暮遥等人发生口角,甚至被人围殴,那个时候,你在哪里?在一边看着?还是匆匆逃跑、连搬救兵的勇气都没有?”
白露嘴唇哆嗦了起来:“你别说了……”
“肖桃玉被打得一身伤口、鼻青脸肿、被人一脚踹下流光寒潭的时候,你又在哪里?明知她不会水,随时可能在那禁地丧命,你却独身一人逃走……若非你恳求路过的我前去相救,她当天便要淹死在寒潭之中。”他微笑着道,“若肖桃玉死了,不仅暮遥是凶手,你白露也是凶手。”
这是白露最怯懦晦暗的一段时光,自那以后,她每日生活在懊恼之中。
然而就算是梦中想要补救千百次,可挖心剔骨之痛早已将肖桃玉历练了一遍,不容半分回转了。
顾沉殊见人那灰暗颓败的神情,心中酣畅,接着道:“试问那时我与她交情多深?我可以当作是路见不平、顺手救她,那你身为朋友,将她丢在那里又算作怎么一回事?但凡危难关头,你帮她说一句话,拉她一把,不要躲着她,她又怎会落到之后人人误解的境地?”
白露忽然顿住了。
这是肖桃玉的伤疤,也是白露一直避而不谈的沉疴痼疾,如今忽然之间被顾沉殊一下揭开,鲜血淋漓且丑陋不堪,阵痛也铺天盖地的席卷而来,她只觉得浑身上下的血液都凝固了。
那人前段时日肩头的剑伤,那人至今为止对下水的恐惧,那人黯然神伤的离开山门,难道……不都是因为她吗?
“别说了……你别再说了……”
作者有话要说:桃玉今晚很大胆,连你沉殊哥哥都敢调戏了。
☆、断义
近来总是阴雨连绵,空气中混杂着濡湿的泥土与草木清香,令人心境沉沉。
得意楼檐角的风铃阵阵脆响,雨水顺着檐角滚滚而下,街上空无一人,寒意更重三分。
于有些人来说,这雨一扫先前燥热,当真令人心旷神怡,可对有些人来说,却只能瞧见那铺天盖地的黑云,一路涌进了心头,压得喘不上气来。
白露坐在大堂里,支着下巴,笑得小圆脸都僵了,道:“下冒烟儿了都……也不知这雨何时能停。”
这间酒楼从掌柜到小二就没一个正常的,见这俩人跟门神似的往这儿一坐,便理所应当的偷起懒来,个个儿都回屋躺着去了,按照丁向北的话来说就是:“一分钱没花请了两位秉玉弟子镇门,天大的美事!”
故而,此时这里唯有二人闲来无事看风景,其他人都在各自忙碌。
“这倒无妨,下了雨,也凉快一些。”肖桃玉目光平静的望着那雨水编织而成的天然幕帷,淡声开口,“只是有些耽误你回程,你何时离去?”
白露一愣,旋即笑骂道:“干嘛!赶我走?”
“自然不是,”肖桃玉也笑了,“只是担心你御剑回沈州与斩妖队汇合会有困难,想什么呢?”
白露一直心事重重的样子,倒是不像她,以前她都是没心没肺的吃喝玩乐,就算功力和家世毫无优势,可也穷开心,然而这段时间却是大不相同了——仿佛藏着诸多心事。
她眉心渐渐拢了起来,很快又平复了下去,生硬而又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个……桃玉,你也下山了很长时间了,消气了吧?就和我回去吧?好不好?”
“我不会回去。”肖桃玉硬邦邦道。
白露心里咯噔一声,只听那人寒意深重地说:“在寻得人世八苦,修复山门禁制‘白芸锦’之前,我都不会回去,这是掌门的意思。”
“哎呀桃玉!”她有些急了,“这……这谁知道人世八苦是什么东西?它们长什么样?什么颜色?什么味道?在哪里?”
“不知道也能找。”
肖桃玉皱了皱那两弯烟眉,看上去想要快速掠过这惹人心烦的话题了,她原本生得便是一副出尘避世、清寒冷淡的样貌,这么一沉眉眼,更显得不易接近了。连同门多年,小时候住过一间屋子的白露也禁不住哆嗦了一下。
友人为何成为友人,自是因为了解得比旁人多。
肖桃玉的小九九,白露猜得到,她扭过头去,神情竟是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悲恸,问道:“因为你喜欢上了顾沉殊,对吗?你动凡心了,桃玉。”
那原应一口回绝的问题……
在肖桃玉这里却是成了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横亘心头,又苦又甜。
白露余光也瞧见她浑身僵硬的模样,那木桌上的修长瘦削的玉指缓缓攥紧,微乎其微的在颤抖着,似是隐忍着即将喷薄而出的感情。
半晌后,肖桃玉痛苦的狠狠一蹙眉,闭目道——
“凡心已动,覆水难收。”
动情这件事情对于秉玉仙山的弟子来说,曾经是一件大忌,现在虽不如过去严苛,可戒律清规写得一清二楚,不需过多解释的。修仙之人,断情除欲,本就是多年来众仙门追求的铁律,无甚争论。
没见过哪个得道成仙的大能拖家带口一身骚。
就算如今秉玉中人对于情爱不会避之不谈,可是对于掌门的弟子来说,这本就是山洪猛兽了。
肖桃玉一度认为自己对顾沉殊动情,是很羞耻,很不堪的事情。
却没想到过,那摒情除欲的枷锁镣铐压在身上太久,她都忘了……
自己也不过就是个凡夫俗子。
白露对于这样的回答其实并不吃惊,她向来反对秉玉那没人性的教条,因此也很乐意肖桃玉下山来寻找有人情味的生活,可是顾沉殊就是不行。
不行就是不行。
且不论那顾沉殊生得一副簪缨世族中阔少爷的花心长相,也不说当年这人来秉玉试炼时那招摇又嚣张的纨绔做派,她就是觉得那人身上带着危险而神秘的气息,肖桃玉是斗不过那人的。
从感情到手腕,这一张白纸的掌门首徒,怎么和人家争?
肖桃玉补充道:“但我坚持留在山下,并不单单是因为他。”
“我知道,但是顾沉殊不可以。”白露像个反对女儿与穷书生相恋的老父亲,烦躁的拍了拍桌子,“他看上去就心术不正,保不齐这一路对你有什么目的,唉,我虽说不出,但是你相信我……他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他肯定是别有目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