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直觉他的小鸟不会算计他。
但他所经历的又在提醒他,人与人之间都是利益的勾心斗角,你不先发制人,那点天真就会受制于人,最后被杀得片甲不留。
乌蔓闻言,胸前大幅度地弹动了一下。
她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你觉得,我会拿孩子这种事来图你的什么?”
“你都跟了我三年,谋求的东西自然不一样了。”郁家泽理所当然,“女人最好的青春也就这几年,不抓点紧可不就到头来一场空吗?”
“……你以为我是想凭着孩子当筹码,和你结婚?”
“你不用否认,你母亲当年不就是缺了这么一个机会?”
“所以你觉得,我就会效仿她,也希望自己再嫁入豪门?”乌蔓露出一个极讽刺的笑容,“那你又知不知道,你们这种家庭,在我眼里根本不算什么豪门,而是鬼门!里头的人全都没有人气儿,活得像行尸!我不该来问你的,就算你同意我生下来,我也不会让孩子在那种环境下长大!”
她摔门而去,这还是第一次,小鸟用这么大的反应顶撞他。
但他却没有自己预想之中的暴躁,而是怔然。
他忍不住想,你是为了我们的孩子在生我的气吗?
这个孩子,他应该让她打掉吗?
在这件事情上从来都杀伐果决的郁家泽,第一次犹豫了。
那一阵子他收到齐少的请帖,他去年结婚生子,孩子周岁宴请了圈子里的一票人参加,为了尽礼数也给郁家泽发来了一张。
毕竟和齐少有过摩擦,郁家泽本来压根不考虑参加,但在助理问他是否要排进日程时,他迟疑了一会儿,点头说去吧。
周岁宴时,他走到齐少和他夫人面前,一双眼直直盯着他们手里抱着的小婴儿,专注的眼神看得齐少头皮一紧,以为这丫又哪根筋不对要抽风,连忙上前一步说:“别来无恙啊郁总。”
郁家泽收回研究的视线,觉得人类幼崽真是好玩,脑袋小小的,手圆圆的,腿短短的,就是脸丑不啦几。
如果是他和小鸟的孩子,一定会非常可爱。
他不自觉地笑了下,齐少觑见他无意识的温柔,吓得浑身一哆嗦。
郁家泽敛起嘴角,淡淡地问:“恭喜你当父亲了。”
齐少哼了声:“红包大一点,场面话就免了。”
郁家泽转身离开,走前脚步一顿,转过身又望向那个孩子,问他说:“当父亲的感觉……是什么样的?”
“这么想知道,自己去生一个嘛。你也三十了,是时候了。”
郁家泽欲言又止,离开宴会厅去天台发了一会儿呆。
他不敢对自己承认,藏在对孩子厌恶的情绪之下,更深层次的,是恐惧。
该如何当好一个父亲呢?他所见过的形象,只有他的父亲。
可他潜意识里觉得,不该是这样的。
他没有想到,他还在犹豫不决,他的小鸟却替他做出了决定——率先打掉了孩子。
震惊之后是震怒,他急匆匆地赶往病房,原本要劈头盖脸冲向乌蔓的怒气却在看到她单薄地躺在病床上时冻结了。
她见到他开口的第一句话是——
“我知道该怎么做,没有给您添麻烦。”
她将之当作工作一般,没有情绪地禀报。流产的并不只有那个孩子,他并不知道,还有一些东西也跟着永久地流逝了。
他矗立在门口,揣在大衣里的手掌一点点握成拳。
“我没有让你打掉。”
“您也没有想让我生下来。”乌蔓淡笑,“早了断好一些,我都不知道孩子是男是女,这样也就不怎么难过,好像只是减了肥。”
她越是笑,越看得他心头绞紧。
郁家泽咬紧牙关,最后只是冷眼看着她,言简意赅:“对,他不应该生下来。”
他最终没有上前,转身阖上病房门,坐在门外的长廊上。这一层因为是高级病房,非常安静,他却听到了叽叽喳喳的鸟叫声。
郁家泽低下头,看见自己手中出现了一只血淋淋的小鸟。
它漆黑又不谙世事的清透眼珠转向他,天真地叫着,您好。
而他另一只手上出现了一把带血的刀。
郁家泽大惊失色,背部剧烈地向后一仰,贴到了冰冷的惨白墙壁上。
他喘着粗气,不一会儿额头沁出了大片的虚汗。定睛再看向双手,只有微微发颤的手筋从手背上凸显出来。
他一直在长廊上坐到深夜,离开前,他探向病房门的透明缝隙,凝望乌蔓平躺的睡颜。手下意识地伸向门把手,半途又顿住。
最后,他抽回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医院。
助理最近发现自家的老板变得有一点反常。
平常郁家泽已经够工作狂了,但这一阵子更是沉迷工作,要不然就是把自己关在办公室不知道在捣鼓些什么,总之就是常驻公司。连带着他的日子也苦不堪言,只能用一句惨无人道来形容。
难得今天郁家泽一天都没到办公室,他乐得快升天。本以为可以快快乐乐下班回家躺尸,就接到了老板的消息。
这次派发的任务史无前例的过分——大晚上,让他去墓地,送东西。
快乐的嘴角僵在脸上,他是真的要升天了。
打工人难道就能被这么使唤吗?!去墓地?能不整这么阴间的玩意儿吗!
助理上头地就想怒怼一句:“送你妈的东西你咋不让我给你送终呢!”
颅内高潮了一遍,他谨小慎微地给郁家泽发了两个字过去:好的。
他按照郁家泽说的在他办公室的衣柜里翻找,终于在最上面一格找到了一个长方形的木盒子。
他没有多看,外头天色已经越来越暗,他可不想深夜勇闯墓园,迅速伸手去够想拿上就走。
然而有时候动作越是着急,就越是手忙脚乱。
他够了一下,袋子劈头盖脸地从上头砸向他的脸。
木盒子的盖子顺势掉开,里头的东西咕噜咕噜地在地毯上滚了小半米。
助理心想完了完了,要是摔坏了他今晚去墓园就别想再回来,直接葬那儿得了。
他满头大汗地火速捡起来,幸好那是个木雕的小玩偶,不是什么易碎品。
助理大松了口气,瞅着这东西端详了一番,一时竟然分辨不出这雕的是个什么东西?
……好像是个破壳的雏鸟?
到底是哪家的精品店卖的这么粗糙的雕刻,还是说这又是什么新兴抽象流派的艺术品,是他普通人不懂了。
总而言之,没摔坏就好!
他揣上木盒,按照郁家泽给的地址赶了过去。
车子一路开往荒郊,大约一个小时之后停在了墓园门口。他赶紧给郁家泽打电话示意自己到了。
死寂的墓园门口,一身黑衣的男人逐渐向他走来。
郁家泽伸手问:“东西呢?”
他哦了一声,赶紧小心翼翼地把木盒呈上。
他目送着老板接过木盒,随口吩咐他你可以走了,又重新走向墓园深处,背影渐行渐远。
又过了两年,他终于下定决心辞职,很久没有听闻郁家泽的消息。
他怎么也不会想到,再次知道郁家泽的时候,是他的死讯。
郁氏弑父案虽然发生在国外,但在国内沸沸扬扬,经久不息。很多人知道他曾经在郁家泽手下工作,拐着弯儿向他打探八卦,不理解郁家泽怎么会这么丧心病狂。
他也不理解,虽然在郁家泽手底下工作时天天在心里咒骂压迫他的资本主义速速去死,但真的到了这一天,他分外怅惘,觉得世事无常。
郁家泽也许不是个好儿子,但绝对算不上是多么差的老板吧。业务能力强是一方面,在他手底下工作时,他曾因为家庭出了变故急需一大笔钱,走投无路时向郁家泽借,他二话不说就给了,没有考虑过以他这种经济身份的人是否能还得上。
这笔钱或许对于郁家泽来说只是一笔很小的零花钱,但并不意味着他有必须借他的义务。他感恩这份情分,所以才会在他身边呆了这么些年一直没走。
对于这位老东家,他觉得自己还是应该去送他一程。
郁家泽的骨灰被他母亲那边的亲戚领了回来,下葬的那一天,来到略感熟悉的墓园时,助理才恍然发现,这就是当年给他送木盒的地方。
他竟然在那时候,就为自己在这里挑好了一块墓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