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酌月光(61)

在被奶奶身影隐着的地方,他悄然地用小指头勾起周惟月的小指。

照片定格在一家五口各怀迥异的贻笑,天光正好拂过眉梢,树叶郁菶得往身上披下斑驳点点的影子,草庐低垂亲吻地面的沙沙声作响,夹杂着许许多多欢声笑语间藏匿的心事。或许很久以后,照片上年轻的容颜会老去,年迈的生命会消逝,但永远不变的只有亲情之间的羁绊,那是相较爱情格外玄乎的东西,无论多么生疏陌生,无论中间酝着多么弯弯绕绕的纠葛,线的两端始终系在双方身上,任由年月打磨,也依然坚固。

一家五口难得团聚地坐在一个桌子上吃饭,可以说是久违得罕见了。碍于两人都没打算让奶奶多加操心的缘故,整顿饭吃下来周卿檐和周惟月愣是没有做出任何亲昵举动,规矩得比普通朋友还要规矩,可偏偏饶是这样,席间父亲也压根儿没拿正眼看过两人,俨然一副眼不见为净的样子。

只要他不说出什么严厉的话,就已经算是谢天谢地了。至少周卿檐是这么想的。

哪怕和平只是表面上,可其乐融融倒是真,毕竟严格追溯起来一家人坐在饭桌上,一个都没缺的情况以及近十年没有过了,哪怕春节也好,工作繁忙打个电话互相隔着时差与距离恭贺就算过完了。

吃过饭以后奶奶不晓得怎么的突然说想吃米糕,正当周卿檐想毛遂自荐和周惟月一块儿上街去买,梁锦艺却忽然提议,“我和瑾容也许久没上镇子看看了,不如我俩去吧?”

“妈你和爸知道米糕店在哪儿吗?”周卿檐倒是没有意见,只是随口问了句。

梁锦艺挽着周瑾容的胳膊走到门边,淡淡地笑了声,“当然,以前我俩还没结婚的时候,就经常来。”

“那你们路上小心。”

送父母出门之后,周卿檐有些恍然地站在门边发了好一会儿的呆。这似乎是寻常家庭会见的景色,相亲相爱的父母、餐桌上的寒暄笑闹、窗外透露的朗朗日光,以及身旁沉默的爱人。掸眼一看,周惟月恰好也投向了目光,两人视线胶着着,却一言不发。

他们都没从彼此眼中品味内里的深意,像是怅然,像是怀念,也有不舍。毕竟他们都知道,那些看似平淡无奇的日常,对于彼此来说是多么难得,父母的工作使然,奶奶的病情使然,一切的一切都将成为过眼云烟——所幸他们在浮荡汪流中,抓住了彼此,才没有沉溺。

铃声突兀,打破了寂渺,周惟月掏出手机,上头显示着来电来自于傅列星。显然是工作上的事情,他佝下挺直的背,用嘴唇往周卿檐眼角碰了一下,“我去接个电话。”

“去吧。”周卿檐摆了摆手,推搡着人去了后院以后,自己回到了奶奶身旁。

彼时奶奶正半躺着坐在轮椅上,半边身子沐浴在阳光底下,一轮金灿灿的日光像给她浑身上了层毯子,暖洋洋的,却有种说不清近乎透明的错觉。闻了声响,她耸拉起松垮的眼皮,轻轻地看了眼周卿檐以后,朝他拍了拍身旁的沙发,“来,陪奶奶坐会儿。”

周卿檐从沙发旁拿过绒毯展了展,给奶奶披在腿上御寒后,坐上了沙发扶手,与奶奶一同望着院子里海棠落叶。这个角度恰好能尽收院子里的景色,从前小的时候,夏天到了他和周惟月就会一块儿坐在这里,晃荡着触不着地的脚丫子吃西瓜;晚上会和奶奶一起饭后消食,中秋节的时候还会提灯笼。那个年代还没有现在先进,灯笼还是古朴的纸质蜡烛灯笼,不免有时候周惟月的灯笼被烛火烧了,奶奶在一旁捧茶大笑,便哄着给他拿新的一个。

还有那锒铛冰镇梅子汤,溅在地面总会惹一通蚂蚁,小的时候不懂事,两个瓜娃子还喜欢故意往地上浇糖水,然后蹲在一起看蚂蚁井然有序地爬来爬去。虽然被奶奶知道以后,不免是无奈至极,好气又好笑。

“今年的秋天来得好晚啊。”周卿檐含着笑,为奶奶把发髻上垂落肩膀的一绺发丝拢回上去。

“是啊,往年啊,镇上那块地旁的树,都已经光秃秃了。”奶奶吸了口气,把周卿檐的手虚虚地握在干燥却熨贴的掌心了,“卿檐啊,你现在快乐吗?”

猝不及防被这么一问,周卿檐愣了愣,侧目把奶奶的笑容一览眼底以后回答:“快乐的。”

“幸福吗?”

“嗯,幸福。”

“那就好。”奶奶回过头,轻轻地拍了拍他的手背,像是抚慰,又像是难以言喻的叹息,“那就好。”

“奶奶,你怎么突然……”周卿檐心下一时之间有些莫名的慌张,像是马上要抓不住什么般

他话还没说完,却被奶奶柔声细语打断,“卿檐啊,去帮奶奶倒杯热水吧,起风了,有点儿冷。”

哪怕心下有疑惑,周卿檐仍然没有理由拒绝奶奶的要求,他点了点头,站起身的时候连带把奶奶刚在曝在外头的双掌塞进绒毯底下。

把微敞着的落地玻璃窗合拢,只留下一小条足以透风,又不至于让寒气溜进来的罅口,他转身去厨房,把奶奶常用的那搪瓷杯里住了三分之二热水,又兑了一些凉水,确保不烫嘴以后才转身回去。折返的时候恰好周惟月打完电话回来,这是他头一回没有因身后的动静而回头,以往只要周卿檐的脚步声哪怕多么细微,周惟月也会察觉到。

怀揣着疑惑走过去,周惟月总算回了头,可仅仅这一眼,周卿檐的步子再也迈不开下一步。

周惟月镜片后头的双眼泛着病态的红,像是要挤出血来一般,薄唇像欲说什么启了条缝,却又不甘得颤抖着关闭。但周卿檐已经知道他未说出口的话是什么了。

他把搪瓷杯搁下,缓步走了过去。

视线所及处,奶奶保持着稍早之前他离开去厨房倒水的姿势,只不过眼睛已经合上,嘴角仍然勾着极其浅淡,却又有些许尘埃落定的欣慰笑意和安详柔和。日光明朗,落叶纷飞,晃耳间,他还听见了远处鸢鸟振翅扎向穹顶,一去不复返的迤逦鸣叫。

第77章 葬礼

周奶奶的葬礼办得很风光。大抵是因为这么些年来鸢岛的住客旅人来来往往,逗留的离开的,就愣是没有一户常住的,就好像周奶奶家左右两旁也早已人去楼空,唯独她守在那小破房子里种种菜,和街坊邻居唠叨家常,就这么过去了好几十年。

街坊邻居来了一拨又一拨,也走了一个又一个。奶奶去世的当天下午周卿檐哭得险些昏了过去,把爸妈吓得医院电话都已经输入了一半,这会儿他像失了魂的人偶,仿佛只能吊着最后一股劲儿,帮着爸爸妈妈处理奶奶的后事,联系殡仪馆商讨下葬日期诸如此类的,有时候在堂前一跪,就是好几个小时不吃不喝不起身。周惟月甚至觉得他就像燃烧着身体里最后一星柴火,等木头烧光了,火熄灭了,他也跟着去了。又怕他身体负荷不了,哮喘再犯,于是周惟月也不管他人的目光,不管父亲之后会如何苛责,他一步也不敢离开周卿檐身边。

彼时父母已经无力鞠躬感谢宾客的吊唁,周卿檐只好离开了好一会儿,站在门口替里头的人招呼前来的上香的人。然后他就看见了宋令仪,身着一身黑色商务套装,头发高高挽起,一如几个月前见面的时候模样丝毫不改,依旧是那副从容淡然的模样。

她朝周卿檐点了点头示意,抬手往手拿包里掏出帛金,递给周卿檐。

“宋小姐,谢谢你来。”周卿檐强撑了一抹笑。

宋令仪长叹了一口气,视线由上到下逡巡了一圈周卿檐,又好奇地往里头张望,“周惟月呢?没陪着你?”

“他在里头。”周卿檐也循着她的视线不着痕迹一瞥,“宋小姐为什么这么问?”

宋令仪有些诧异地微瞪了眼睛:“你还不知道?”

“什么?”

“你和周惟月在一起的事情,已经被医院的护士传遍整个鸢岛了,她说看见你俩……不知廉耻,在医院搂搂抱抱。”

周卿檐这才迟钝地后知后觉,的确来吊唁的街坊邻居打量他们的眼神有些奇怪,还不时嘀嘀咕咕地互相耳语些什么。可这些天来因为奶奶去世的打击过大,他早已无暇去顾忌这些事,被宋令仪这么有心一提才恍然大悟。

街坊邻居都知道,那么看来闲言闲语早已经传到奶奶耳朵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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