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根本找不到语言来形容他。
他不该是人间能看到的景色,难怪是妖。
他就这样飘到了我的眼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凡人,为何来此?”
我脑袋一片空白,不知道做什么反应,心里满是即将被吞吃入腹的恐惧,下意识地跪在了他面前。
他沉默了一会,垂在身侧的纤长手指往上勾了勾,我便被无形的力量托了起来。
我惊悚万分,他刚刚撤去那一股无形之力,又腿软地跪了下去。
头埋得很低,我敢发誓,从小到大我没有哪一次磕头行礼有如此之规范虔诚,恨不得在他面前掏心掏肺,以表衷心。我颤抖着声音喊道:“小的有眼不识泰山,打扰了大人,还请大人放小的一马。”
他是脚尖动了动,踩在了地上。
我低头瞥了一眼他鞋子上的花纹,黑色的靴子上用银线绣了龙纹和粼粼的海波。
那应该是个蛟,听说蛟是生了四爪的小龙,刚刚看得急,没看到他脚上的龙爪是什么样。
我动作飞快地抬头又看了一眼。
这下看清楚了,五爪。
看来这只蛟志向远大。
别问我为什么第一时间没想到他就是个龙。
要真是龙,为什么待在人间这种破地方?
在海里乘风破浪,在天界遨游万里不好吗?
我下意识就排除了真相。
他似乎看见了我的动作,脚尖伸到我面前问:“还要看吗?”
“看看看!”我连连磕头,闭着眼睛称赞道:“您的鞋真是天上地下独有一份,这绣线巧夺天工,花纹独出心裁,十分切合您玉树临风,英俊潇洒,风度翩翩……”
一只大手抓住我的头发,他的手很大,直接抓住了我的整个头骨,我不能理解为什么一个人的手指怎么会那么有力。
哦,他不是人,那我理解了。
他用力往上提我的头,我的头盖骨直发疼,半个身子都被他提起来,只有脚尖点在地上。
他弯下腰来看着我。
我第一次看到他的脸。
所有的诗句在他面前都黯然失色。
他眼睛赤红,眼尾的皮肤有些薄,在白皙的肤色下透出几分桃花一般的绯色,眼尾上挑,眼睫纤长。
他的脸美丽无比,眼神却寒冷刺骨,似乎带着湖底黑暗黏腻的淤泥和巨大压力,带着冰到极点的深刻情绪。
那是一种好像是仇恨,又比仇恨更复杂,更深刻,更纠结的情绪。
我一辈子都没懂,有什么情感可以比恨更浓烈,更刻骨,折磨得人日夜不得安息。
第8章 (修)
当时的我一面被他的容貌所迷惑,一面又被他的目光所震慑,那情绪太过深重,只是接触到他的目光,我就开始喘不过气来。
他深深地看着我,只这一眼,就让我坠入万顷寒渊,背后就是呼啸着死亡的阴风。
他的手越来越用力,几乎要把指甲抠进我的头盖骨。头皮破了,血流过发根带来点点温暖,和他冰冷的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看着我,眼睛却空空如也。我看见他眼中倒映着一个黑发稚童。那稚童一下变成穿着金甲的将军,一下变成身着黑袍的公子,一会闪过刀光剑影,一会闪过细雨连绵。
最后,他眼中的所有云烟都消散了。
一切都消失了,只剩下眼前的我。
他松开了手,安抚似的抚摸着我的头,空中传来一声悠长又怅惘的叹息。
我颤抖着落下泪来。
他伸手为我拂去泪珠,指尖有着滚烫的温度。
他捧着我的脸叹息道:“我本来……罢了,就当是再赌一把。我就信最后一次。”
我听不懂他的话,刚刚分明是要杀了我的人,怎么莫名其妙地就放过了我?
血顺着鬓角往脖子里流,染红了我的衣领。
他抬手擦去我的血。
我害怕他用其他方法折磨我,只能下意识地哭。
哭得昏天黑地,涕泗横流。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一个劲地擦我的泪。他手劲很大,我好几次都觉得脸被他擦破皮了,又不敢说话。
眼泪再多也有流干的时候,我的眼睛很快变得干涩酸痛,终于停下了哭喊。
他用那悦耳却充满悲怆的嗓音说出了一番话,我在很多年间都觉得那十分荒唐。
他说,他叫敖宸,是龙神。
他还说,你想不想做皇帝?
你想不想做皇帝?
我看着敖宸从青玉小筑院子中的井里钻出来。在月下,一股白烟袅袅地绕着他黑色的身影。
我笑道:“你怎么从井里蹦出来了?”
他似乎心情不错,含笑走过来摸摸我的头,“还不是为了见你?你能看到我这件事不能给旁人知道,我只好半夜来了。”
我像吃了一百串糖葫芦一样,心里甜得高兴,问道:“你不是龙吗?你可以飞过来,可以飘过来,还可以像书里面说的那样,凭空出现……”
我的声音越来越低,因为我看见他的眼睛随着我的描述逐渐失去了光华。
他不能。
他为什么不能?
“对不起。”我拉着他的手轻轻摇晃。
他刚从井里上来,手还带着水底的寒气,我的手很小,只能握住他的指尖。
他捏了捏我的手,“进屋吧,我教你识字。”
我在上书房学习根本不敢用功,想听课都得逼着自己睡觉开小差,不能给父皇和太傅留下好印象。
我偏偏又是个想读书的人。
不为圣贤,不为理想。
我单纯地觉得读书识字是一件很快乐的事情。
在勾栏里那是唯一一件能让我超脱身体,忘掉俗世的寄托。
在一声声不知道是痛苦还是欢愉的嘶吼声中,我仅有一方纯洁的天地,那便是书本。
在书里我离开了尘世,离开了肮脏的肉体和龌龊的欲望,离开了痛苦的世界,永远享受着精神上最纯粹的愉悦。
人化物也者,灭天理而穷人欲者也。于是有悖逆诈伪之心,有淫泆作乱之事。人心私欲,故危殆。道心天理,故精微。灭私欲则天理明矣。
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
圣贤千言万语,只是教人存天理、灭人欲。
皇宫是个比勾栏大得多的欲望坟场。
唯有读书才能让我觉得宫里还有那么一丝清气可言。
我不得不在上书房装傻,自己主动丢掉了读书进学的机会。
谁知道那天从神庙回来后,敖宸没有再问我想不想做皇帝。
他似乎转移了注意力,又或是发现了一个好玩的游戏,开始教我读书。
他博闻强记,遍通古今,知晓天上地下的秘闻,绝对是人间找不到的好老师。
他从来不让我读圣贤书,总给我讲一些狐仙鬼怪、前代野史,顺带着教我认两个字。
作为一名老师,他未免太过嬉戏了一点。
我有时会反抗他的教导,说自己不想听故事。
他便会在我的头上敲一个暴栗,骂我:“你才多大,想读什么书?你什么书都读不懂,老老实实听故事!”
十岁的小孩难道不该读四书五经吗?
他瞧不起那些传世的经典,总是说:“圣人的言论没一个顶用。你们这些皇子皇孙,天天读圣贤书,兄弟阋墙、争斗倾轧的时候,没一个耽误了大事。皇帝好色的好色,暴虐的暴虐,哪一个因为读书变成了圣人君子?既然读圣贤书和不读圣贤书都是一个样子,为什么还要痛苦地背经文?反正都做不成圣人,直接跳过读书这个过程做自己不好吗?释放天性不好吗?”
我虽然读书少,本朝历史还是过关的,掰着手指数了数,发现本朝好像还真没有一个皇帝是好人。
高祖穷兵黩武,文帝猜忌多疑,惠帝大兴文字狱,武帝严刑峻法。我的祖宗们,有好男/色的,有好女/色的,有专好/太/监的,有求长生的,有练双/修的,有修/酒/池/肉/林的,有喜欢在众目睽睽之下交/合的,有喜欢自/残的,有喜欢抓狐仙妖怪的,有喜欢斗蛐蛐斗马斗狗的……
总之翻遍我朝八百年的历史,没有一个皇帝有正常人的爱好,有正常人的性格。
皇宫如同被诡异的诅咒笼罩着,所有踏入其中的人都变成了怪物。
我不想有这么一天,我必须要离开皇宫。
如此看来,我朝被那么多皇帝折腾蹂躏还没有被灭掉,还真是天命所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