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以,从前外人艳羡他是芙蓉山少主时,他每每有些心虚,总担心芙蓉山江河日下,终有一日耗尽先人余泽。
童殊曾还发过宏愿,要重振芙蓉山荣光。可是,现在看来,只要《芙蓉剑经》《芙蓉琴义》尚在,芙蓉山绝学就不会失传,何至于江河日下。
只是不知,为何芙蓉山有这一套两式的绝学,却许多得未出大能?
想到这里,童殊不由又想,《芙蓉剑经》到底有没有被母亲录入阁?
童殊很快就有了答案。
这个妆奁内有两层,第一层放了《芙蓉琴义》,第二层拉开却是空的,里面静静躺着一张纸笺,上书“芙蓉剑经”。
是童弦思的笔迹。
童弦思既会留此纸笺,说明一定有《芙蓉剑经》,可它又在哪里?
在第九层吗?若是在第九层,岂不是《芙蓉剑经》比《臬司剑谱》还要高深?论理,同一套书的上下册,不该有此区别。
而且,以童殊所读功法和历代臬司仙使的成就,世传剑法想要超越《臬司剑谱》几无可能,《臬司剑谱》尚且在第八层,《芙蓉剑经》高不到第九层去。
童殊笃定的在第八层仔细地寻找了一遍。
并非一无所获,他找见了经童弦思改过的《焉知心经》,因此经童弦思改过,是以匣子上落款是“童弦思修撰录”。此时童弦思尚未嫁入芙蓉山,是以她并未在落款处给自己冠夫姓。
那时童弦思还是一个初入江湖的少女,不知天高地厚的跟了素如一路,改了人家心经,助人晋了悟道境,世上多了一个真人,而童弦思在那十几岁的年纪里便也同步入了上邪经集阁的八层。
童殊不由露出几分笑意,他母亲这履历,怕是一路绝尘,童氏后人怕是难有人能望其项背。
只是像他母亲那般闪亮的女子,谁又能料到结局那些凄楚,童殊嘴角的笑意凝成苦涩,将《焉知心经》摆放端正了,继续找《芙蓉剑经》。
仍是找不见。
童殊不由陷入深思,回到妆奁面前发起呆来。
当看一个东西看得久了,人常常会生出一种错觉,好似不认得眼前之物似的。童殊凝眸许久之后,也是如此,他看那妆奁也不像妆奁了,连那位置似乎也有些古怪起来。
他忽然福至心灵,仿佛某一窍关卡打开,轰地一声闪电落在天灵盖般,他缓缓眨眼,伸手去扶正那妆奁。
妆奁的位置是当真有些古怪的。别的书匣子皆是端正立在架子正中,这枚妆奁却是贴墙而放。
而童弦思是非常细致之人,对如此费心心血的经集,不可能随意摆放,这是想要告诉他什么?
童殊试着摸了摸那面墙。
一摸之下,却是大骇——那堵墙有微妙的细软之感。
这种微妙之感其实很玄,你要觉得它是正常的也说得过去,因为沙土石灰也并不比这坚硬多少;但是童殊心中就是觉得有异,否则童弦思没必要给他这个暗示。
再细想片刻,童殊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他猛地奔回《臬司剑谱》面前,飞快的翻开剑谱。
初略翻看,并无异样,但仔细阅读便会发现,剑谱中有的内容是缺失的!
缺失的地方很细微,若非童殊是经景决仔细教授后全然通晓了其中经义,且又正值他新录入记忆正新,童殊其实也瞧不出端倪。更不说用非撰写之人更加不可能发现问题。
更叫他心惊的是,他翻完一遍,再翻第二遍时,那些缺失的内容竟又变多了,甚至有些地方整页都是空白的。一翻之下,竟半本内容都不见了。
缺失的如此明显,生怕他不知道般。
童殊惊得了出一层冷汗,若非童弦思有意以缺失《芙蓉剑经》提醒他,他作为撰写之人,大多写完便懒于细看,更不用说反复查看。若是后来之人没发现缺失便直接照搬内容,又会造成何等严重的后果?
上邪经集阁,这般故意缺失内容,像是惩戒,又像是提示,到底所图为何?
丢失的部分又在哪里?
童殊想,既然童弦思暗示他墙,那么墙一定有问题!
墙那边有什么?
答案呼之欲出——墙的那一边,肯定有这半边缺失的内容,《芙蓉剑经》就在另一边!
一定是这样。因为童殊弦思一向知道他对《芙蓉剑义》有执念,定然猜到只要他进了第八层看到《芙蓉琴义》就一定会找《芙蓉剑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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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要如何打破那堵墙?
童殊回到《臬司剑谱》面前。
第八层的其他经集都与他无关,只有这一本是由他录入的。他要打破那堵墙,只可能从《臬司剑谱》入手。
童殊已经一五一十将景决教他的《臬司剑谱》录入,该做的注释也都做了,实在没有更多能改进的地方,上邪经集阁让《臬司剑谱》故意缺失内容,到底想要他做什么?
童殊重新拿起《臬司剑谱》,端正身姿,逐页诵读。
碰到缺失的部分,他便主动填补背诵出来。
如此读了几页,他发现上邪经集阁让剑谱缺失的内容皆在微妙的模棱两可之处,稍不认真便发现不了。可是失之毫厘,谬以千里,若照着缺失的内容修行,后果不堪设想。
童殊憬然而悟,上邪经集阁是要后人检查无误!
惩戒那些心细不够端正细密的后人,警醒后人传承当分毫不差。
想明白此节,童殊取出上邪经集阁中的纸笔,对照着缺失的内容,聚精会神地一一补齐。
时间不知不觉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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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殊在上邪经集阁中不知时日,而外头的时间已由白天转为黑夜,已是次日子时末了。
景决安静地坐在童殊身旁,再一次试了童殊的脉息,虽然比日间稍显虚浮,但还算是有力,料想童殊应无大碍。
不过,景决仍然不放心,他缓缓渡入灵力,滋养童殊的元神,保持童殊体力。
做完这些,他轻声站起,走开两步,望向窗外已过中天的新月,沉默抿了下唇,捏着信的手紧了紧。
山猫颇有灵性,近日来它有意不打扰主人与五哥独处,一直隐在笠泽湖畔山林间,只每日回来看看。
今日傍晚它回来一看情形有异,便留下窝在童殊床下不走了。
它倒是不太担心主人,只要主人在五哥身边,一向都是安全的。
反而是有些担心五哥,它时不时瞧过去一眼,一夜了,也不见五哥眉头松过,也不知两封信里写了什么,竟叫平日里云淡风轻的五哥愁眉难舒。
如果它会看得懂字的话,它应该能瞥见那两封信上很醒目的字。
一封信上写有柳棠。
另一封信上写有上邪琵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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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上邪经集阁中,童殊得了景决的灵力滋养,并未觉出疲备,臬司剑谱晦涩难记,即便他是新鲜的记忆,重新默写补充一遍,仍是艰难重重。
他全神灌注沉浸其中,不知时日过。
最后一处缺失内容补齐后,童殊放下笔,恭敬地将剑谱放入匣中,合上盖子时,长舒一口气。
奇景就在此时,应运而生。
虚空中先是有金光闪动,而后金光由星零转为潮水倾注而来,墙体被金光冲得崩塌,金光漫丈绵延两侧,墙那头现出一间与这边一模一样的平层。
童殊心中嘭嘭直跳,步子有些不稳,用力的几个深吸绕到墙那边。
他先是到了《臬司剑谱》前,手上抑制不住的微微发抖,揭开匣盖,取出剑谱,略一通读,果然是完整的。
那么,与《芙蓉琴义》相配成套的《芙蓉剑经》也该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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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殊缓缓走向那只妆奁。
那来自灵魂深处的执念,叫他心跳渐快,难以压制,饶是几番深吸,也平复不了。
他自小便渴望学陆岚那样,成为一代剑修;
他在无人教授的情况下,凭一把木剑入过剑道,算是剑门半个弟子;
他入魔道之前所求之道,皆在那一本剑经;
他年少的时光,像是被扔在深渊里,抬头仰望着遥不可及的剑芒。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陆殊年少时,最早的念想,全系在那本剑经之上。
想的久了,那念想深入骨髓,要剔除便如刮骨疗毒,是要伤筋动骨,痛彻心扉的。
《芙蓉剑经》就在那方妆奁里。
因为知道这一次再不会落空,于是少时那求不得思难寝的痴妄、成年后强行压抑的执念便似星河落地一般,化为满湖清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