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风故意绕了一个弯。起了一个话题说,宁书记,我想借今天给你汇报工作的机会,替在下面工作的同志们做一点呼吁。老宁说,行啊,说吧。袁风意思了意思,又说算了,镇、街道的党委书记一大堆,他们都不呼吁,怎么能轮到我这个镇长当出头鸟呢?老宁笑了笑,说反映问题又不是吃饭开会,一定要按行政级别去排序。袁风看着老宁的脸,说那我就说了?老宁说但说无妨。袁风说在基层当领导有很多为难的地方,比方说,不工作得过且过,对不起组织和领导的信任,如果大胆工作敢于捏热铁触及矛盾又会得罪人,到头来吃亏的是个人。老宁说谁干工作谁没有干工作,领导心里清清楚楚。我的原则是不能让干工作的人吃亏。袁风说遇到像你这样开明的领导好说,但并不是所有的领导都开明,还有糊里糊涂的呢。比如说,各级年年进行的年度组织考核,总有些人不从工作角度出发,而是抱着个人的恩怨去测评下面的领导,这样测评出来的结果客观公正吗?假如上面领导不能客观看待又会是说明情况呢?袁风把话题弯到年度考核,是想把副区长老魏带出来。
老宁不知道他的意思。说假如你讲的情况属实,是不能客观公正反映情况,但也不是一点都说明不了问题。袁风说说句冒失的话,领导们有时候看到的是一种假相,并非民意。老宁觉得袁风是想变相说他自己,就说你做镇长每年的年度组织考核,我印象不错嘛。袁风说我不是说我自己,是替那些受委屈领导们呼吁的。老宁觉得他好像在转弯抹角讨好自己,因为自己就是他所说的“受委屈的领导”。
几年前市委进行组织考核时,老宁的不称职测评票占到五分之一,□□把他叫到办公室谈了话,老宁有半个月扭不过弯,觉得自己行得正走得直,办事公平公正,怎么会有那么多不称职票呢?只是这些测评的票数是保密的,像袁风这一级的领导不会知道。
老宁装作淡然的样子。问袁风测评票怎么不能代表民意?说至少说明有人对领导的表现不满意嘛。袁风说我们这些基层领导在下面经历多了,对民意这玩意看得开。民意其实有自然民意,有人为民意。老宁疑惑地盯着他,说民意怎么还那么花哨,居然有自然民意和人为民意之分?袁风瞟了老宁一下,感觉他很在意,知道自己的话引起重视。就解释说领导在位置上工作干得好,组织测评时职工画优秀票;干得不好画不称职票,这就是自然民意。把话停下来,用余光瞟老宁神色凝重,就卖关子说,不说了我是瞎说。老宁知道卖关子没有作理会,问人为民意是什么。袁风摸了一下头说我就瞎说了。便接着说,还有一些职工或领导,确切说,是被个别人利用的职工和领导,出于个人目的和需要,串通一部分人故意在组织考核期间,人为制造假象的民意,攒成堆给某领导画优秀票或不称职票,这就是人为民意。
老宁眉峰拧成一檩疙瘩。问这种现象下面很普遍吗?袁风说不光是下面。老宁觉得他话里有话,摇头笑了一下,说你说不光是下面,难道区里也存在这种现象吗?袁风觉得说出老魏的时机成熟,表现出一副愤然慨之的样子,说我们有几个中层的领导在一起替你打抱不平,像你这样优秀的书记,自从到煤都区之后一心扑在工作上,三把火把区里烧得变了个样,可是有些人却在背后唧唧喳喳踢你的屁股。老宁脸上故意挤出一丝笑容,问怎么个踢法?袁风:这些人摊到桌面上的事不敢做,就几个人搞私下小动作,在组织考核期间串通在一起,给你画不称职票。
老宁心里一惊。知道了自己那么多不称职测评票的来路,面上却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说污者自污洁者自洁,这样做只能是自取其辱。说完,又点了一支烟吸着,袁风想把要说的话顺出来,见老宁似乎不怎么上心,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其实这是老宁的假象,是不想人看出他是个斤斤计较的人,尽可能表现他应有的胸怀。老宁把烟吸完,笑着装着满不在意,像是自言自语,说谁能对我有这么大的意见呢?
袁风把老魏私下串通给老宁画不称职票的事讲了讲。老宁只知道区里有几个中层领导跟在老凌屁股后跑,想不到他们竟为了老凌去阴损他,猜想背后的主谋肯定是老凌,老凌想往前跨到区委书记的职位上,自己成了他最大的拦路石。
老宁对袁风给他讲这些感到意外。在他心里,袁风一直都是老凌的人。老宁叹了口气,不住地摇头,见袁风盯着自己似乎在看他的反应,就故意说老魏做那些小动作我何尝能不知道?但你能给我讲出来,我真的很高兴。袁风心里暖融融,说我不光为你抱屈,也是为了自己着想,将来有一天我独挡一面了,有人给我抹黑,你一定得给我做主。没有说想转正成镇党委书记,但老宁明白,直接说没有向镇里派书记,就是想让你熟悉熟悉全面工作。
一个礼拜后,袁风被任命为镇党委书记。
老宁想起老魏串通画不称职的事就如鲠在喉。老魏从部队转业到地方,是一着火就冒烟的脾气,又一根筋只进不退。最拿他没有办法的是,老魏仕途上不追求进步,无欲无望随遇而安。以前老宁知道老魏跟老凌走得近,睁只眼闭只眼能容忍,心虽远,见面没有从面上表现出来,仍然一团和气。但从袁风给他讲了画不称职的事之后,老宁厌恶老魏到了极点,老宁开会说工作,只要老魏在场,就感觉像一只苍蝇飞来飞去,让他静不下心。
有次区里开经济工作会议。老宁坐在主席台上口若悬河讲话,经济学是老宁的大学专业,只要涉及到这方面的话题,老宁都是不换气讲到底。这天老宁滔滔不绝讲,越讲越兴奋,越兴奋越发挥超常,连肚里长期积淀的知识都冒了出来,讲话到一半的时间,老宁讲了一个话题特有灵感,眉飞色舞足足讲了十分钟,陶醉在自己的表现里。拿眼睛扫视会场时,不经意发现老魏在会场正给人做鬼脸,那表情俨然对他的讲话不屑一顾,老宁沸腾的热血马上降了下来,觉得会场上老魏这只苍蝇又飞了起来。老宁的讲话虽继续进行,但那种妙语连珠神采飞扬已不复存在,常常讲一个意思刚开头,就感觉老魏面目可憎地串了出来,有几次甚至出现语涩,他干脆把讲话停下来,无缘无故插了一个话外题。
讲他在煤都区已经做了一年多的书记,不乏有人揣测他的喜怒哀乐,打听他的爱好和憎恶,他这个人不隐瞒自己,他最厌恶的是有些人在背后做小动作,像老鼠一样躲在穴洞里算计别人,干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会场里窃窃私语,猜不透老宁的意思,只听老宁又说,我说这些并非空穴来风,就有个别人不但自己做小动作,还拉拢鼓动一些人一起做小动作,而且手段之卑鄙影响之恶劣让人难以想象。你以为在组织考核期间串通几个人,给领导画几张不称职测评票,就能左右领导的进退去留?这不是应有的起码素质,这是下三滥的作派,是一粒老鼠屎坏了一锅汤,我奉劝个别人要悬崖勒马不要走得太远,也奉劝全体干部划清界限引以为戒。与会者都面面相觑,不知道宁书记插这番与会议内容毫不相干的话为甚。
老魏听出老宁的话有备而说,只是不明白他会怎么知道这些,猜想有人向他打了小报告。在脑子里把参加的人员过滤一遍,也过滤不出来谁是泄密者,心想老宁知道不知道无所谓,反正他没有抓到自己的手。
到了春节,区里举行联谊宴会。老宁给四大班子成员敬酒,酒敬到半数就有些醉意。到老魏跟前,老魏站起来,说宁书记我这个人当兵出身,是个大老粗,识人相交就一个标准,看豪爽不豪爽仗义不仗义,如果你觉得我老魏能进入你的眼里,咱碰三杯酒,三六九往上走,图个吉利。老宁摇摇头说我酒量有限,不能再喝了。拿手里酒杯去碰老魏手里的酒杯,碰过象征性地把酒杯放嘴边湿了湿。老魏说喝酒讲究感情深一口闷,感情浅舔一舔,看来我老魏在你的心目中连一杯酒不值。老宁给大家碰酒是礼节性的不真喝酒,大家都理解,也不攀扯他真喝酒,但老魏去攀扯老宁,老宁就认为是故意没事找事,联想到老魏背后串通画他不称职票事,一股怒气从心底升起,见老魏把与他碰过的酒放在桌子上,连做嘴湿也没有湿一下,压了几压的话说了出来,说老魏好歹我也是你的区委书记,原来连一杯酒就不能舍脸?老魏见老宁抹下了脸,想软下来把气氛缓和一下,就在赔笑致歉的一刹那,瞥见老宁的表情透着冰冷,顺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心想我最烦别人在我面前摆谱,越摆谱我越不尿他,老魏说老宁酒场上都是兄弟,非要分出个三六九等级别干啥?老宁见老魏不把他当回事,直呼“老宁”,话里又带着讥讽,心里升起的火嘭地蹿了出来,说喝酒看为人,喝酒窝内糊弄的,为人就不会坦荡。老魏也来气,说你是说我为人不坦荡?老宁说坦荡不坦荡你心里清楚。老魏说我心里不清楚。见两人话里都带着□□味,周围的人出来劝解。老魏被老宁扣上这样的帽子,也急了,说今天你把话给我讲清楚,我为人怎么不坦荡了?老宁一脸蔑视,说我讲了,怕你脸上挂不住。老魏知道老宁说的是画票的事,但眼前的场面不得不强撑下去,硬着嘴说我心底坦荡,没有什么脸上挂不住的。老宁借着酒意脱口说道,老魏我问你前几年年度考核时,为什么在下面找人嘀嘀咕咕画不称职票?对我有意见可以当面提出,也可以找组织反映,背地里开小会做小动作,我能认为为人坦荡吗?老魏想不到会当面说出这事,心里有些虚,但如果就此软下来,别人就会觉得他做了不坦荡的事,于是死撑着说,你说话要有依据不能妄意乱想,我问你,有谁证明我背地里开会画你不称职票了?老宁说往下说,还有意思吗?老魏说有意思,我要自澄清白。老宁听他这么狡辩气得肝疼,觉得不剥去他身上的人皮,就看不出他的人模狗样,也不管三七二十一,说要自澄清白?问一问你曾经的搭档袁风,看看能不能自澄清白?还是那句老话,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