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吧所有的东西都是钟甯亲自把关,大到背景墙和天花板,小到一颗螺丝钉。
钟姵亲眼见他倾斜上身,脚蹬着三轮车将瓷砖运到门口,再一块一块卸下来,搬进去。
钟姵看着看着忽然一阵失落,像得了什么奇形怪状的毛病。钟甯刚生出来的时候才那么大点儿,她抱在怀里还嗷嗷哭。现在他再也不需要她抱着哄。
母亲这种角色,年岁一过,就只剩感慨了。
钟甯不用钟姵帮忙,钟姵在一边看眼儿也看得窝心,索性一甩手,由他自己折腾去。
徐怀跟晏江何倒是帮了钟甯不少。钟甯疼惜亲妈,但不疼哥们儿,基本给他俩当苦力用。
那天他三个研究着给酒吧起名,晏江何捧着一本字典瞎乱扒拉,眼珠都疼了也没挑着什么好货。
“不行,我起名废,爱莫能助。”晏江何放下字典,缴械投降。
“要不起个英文名算了。”徐怀琢磨着,给出个建议,“中文名怎么都起不好,英文是不是比较容易?瞧着还带劲儿,洋气。”
“我觉得行。”晏江何投赞同票,扭脸看钟甯。
徐怀也看向钟甯。
“......英文?问我?”钟甯瞪着他俩。
“是啊,问你,就你还一个词儿都没说,好歹也是钟老板,你行不行?”晏江何咂嘴,“自己的店就不能上点心?”
“我挺上心了......”钟甯叹口气。他的眼睛转过四周,仔仔细细看店里未完成的装潢。
徐怀:“就没什么你特别喜欢的英文单词吗?最好是那种/逼/格高一点的......”
“啊......”钟甯愣了下。
特别喜欢。特别喜欢啊。一提到特别喜欢,他就忍不住要想起某些不该想的,想起某个已经远远失去的影子。他忍不住。
“什么?”晏江何赶紧问。
“那就......”
忍不住就别忍了。人生在世已经够难,何必再自己为难自己。爱恨皆是劫,不如顺其自然,得过且过。
既然还念着,干脆就念到能忘的那一天,念到那一天,心潮再无波澜。如果有那天。他可以煎熬等待。
钟甯嗓子眼儿一阵发痒,突然很想咳嗽:“Azure.”
“听着不错,什么意思?”徐怀的英文很烂。
“Azure,蔚蓝,天蓝色。”晏江何翻译,顺手拍了下大腿,“这个好,有意境,有酒吧的感觉。”
Azure,蔚蓝。蔚岚。张蔚岚。
晏江何不知道这名字,但是徐怀知道。
徐怀侧头看了钟甯一眼,钟甯也看向徐怀。
钟甯只淡淡地扯了下嘴角,那眼神不能说。
第四卷 • 轮轴
第74章 犹如五雷轰顶
钟甯大四毕业的夏天,政府发了财,老么咔嚓的三趟街终于大面积整修。
华星高中翻新,教学楼变了脸儿,操场成了塑胶的,再不会一摔一个土坑,刮阵风就糊一嘴沙子。
钟甯的班主任老司升了数学组组长,鸡冠头也烫卷成大波浪。
还有,钟甯家成了拆迁户。
那四方四正的独院小楼被推到,扒成了黑灰旧土。
院子没了,铁门没了,全部都更新换代。
钟姵带着钟甯和严卉婉,外加一只大朵子,一起住进了高档别墅区。
严卉婉估摸是享不得这昂贵的清福,对别墅区不甚稀罕。在他们搬进别墅那个月的最后一天,严卉婉一觉睡走了。
老太太面相祥和,再醒不过来。好在她丁点儿罪也没遭,那脉搏是随着星星一点一点儿地变淡,最后消失在破晓的晴空里。静悄悄地,没有半下声响。
钟姵这女人泼了半辈子,临给亲妈送葬,也没把传统讲究当什么玩意。她大逆不道地弄来一条艳丽的大牡丹花裙,盖在严卉婉身上,又亲手给她发间别上彩钻发卡,这才将人送进火葬场的火化炉。
严老太太一生没认过俗,最后一场走得花枝招展,火光明亮。
第二年年底,钟姵结婚了。她嫁了市里互感器的大老板,算是嫁入豪门。
钟姵当然也不会管什么三年守丧期,领证当天,她干脆带着丈夫直奔严卉婉坟头,脑门儿挂土,连磕三个响儿听。
喜酒再往严卉婉坟前大泼大洒,钟姵眼带泪光地笑起来,张开一双漂亮的红唇,和严卉婉说:“妈,你高兴就跟你女婿多喝几杯。”
二十五年,钟甯长大成人。钟姵四十八岁,终于穿上婚纱,单单作为一个女人,有了依靠。
钟甯这后爹老婆走得早,膝下就一个闺女,早已经定居国外,结婚生子。他闺女常年不回来,钟甯毕业后也自己住在外头,一家人隔空相处,没有丁点儿障碍,都舒舒坦坦地过着各自的小日子。
一切都顺风顺水。近几年钟水西的娱乐街也发展飞快,成夜不眠不休,Azure的生意旺到着火,钟甯作为货真价实的老板少爷,裤兜里那钱厚到发烦。
创业奋斗的劲儿早就没处使了,徐怀毕了业直接留在Azure帮忙,钟甯便游手好闲,只会拿屁股往沙发上挨,动手指坐着数钱。
数累了他大手一挥,除了自个儿的酒吧,又把二三楼的迪吧和游戏厅全盘了下来。
这下整栋楼都是钟老板的了。
徐怀还问过钟甯要不要再开一家,但钟甯嫌麻烦,乜斜徐怀一眼,咧着嘴说:“一个就累死了,可拉到。”
徐怀沉默地瞅着他,这完蛋玩意摊在沙发上,那副没皮没骨的德行忒欠抽。
徐怀不由抽了下嘴角:“您这是累着哪儿了?”
钟甯闭上眼睛笑笑,朝徐怀说:“去帮我要一杯威士忌?”
“你今天喝几杯了?”徐怀像个老妈子一样絮叨,“就你那酒量,醉了......”
“醉了你就叫晏江何来。”钟甯抻了个懒腰。
“叫江何干吗?医院那么忙,他们大夫都要累死了。”徐怀叹口气,就是不去给钟甯要酒。
钟甯这老板当得卑微,指使不动员工,只好自己亲自下地:“我是说喝多了再叫他来,他能直接给我扔下水道里,你就省心了。”
徐怀:“......”
钟甯的懒蛋日子乏善可陈,似乎已经混得应有尽有了。
他惯性胸无大志,本以为这辈子这么到头就挺好,却不想天道轮回,“报应”就是一道惊天霹雳,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轰得一下炸下来,叫人不得好死。
八年多。钟甯竟然又见到了张蔚岚。
犹如五雷轰顶。
北方的冬天冷得锋利,这天阴天,钟甯骑着自己新买不久的/骚/包哈雷,正搁道上挨冻跑风,可惜前面有个不长眼的奥迪吉普,将他的羊肠小道挡得一丝不苟。
而那倒霉司机一抬头,钟甯心跳都停了。
说好的“一辈子都不回来”,这话是说去了狗屁里,和隆冬的寒风一起抽在钟甯脸上。
——这混账玩意不就是张蔚岚吗?
张蔚岚那张脸,那颗泪痣,别说八年,就算八十年,八百年,只要人死了以后真的有魂儿,意识不会和骨肉一样化成石灰,钟甯就忘不了。
——张蔚岚回来了。
“你......”钟甯隔着车玻璃瞪张蔚岚。
张蔚岚也瞪着钟甯。
他俩对瞪了几秒,钟甯见张蔚岚堪堪伸出手,指尖颤抖地碰了碰车窗。——他或许是在碰碰钟甯的脸。
“你......张......”钟甯大喘一口寒气,冷风吸进肚子里,穿肠彻骨,叫他打哆嗦。
“钟甯,真是你?”张蔚岚叫他了。隔着车玻璃,钟甯听张蔚岚的声音,那声音一点儿也不现实。
一声“钟甯”叫完,张蔚岚忽然捂住胃,蜷在驾驶座上不再动弹,但他歪着头,那双倒霉催的眼睛......还仔仔细细盯着钟甯看。
张蔚岚病了,一个人,开着车停在大道边。
钟甯头皮发麻,愣了好一会儿,又被狂风辣甩几个耳光,可算清醒过来。他硬邦邦地拍了拍车窗:“你怎么了?你......你先给我开车门。”
......
“去维也纳酒店。”张蔚岚死不撒眼,那视线像长在钟甯脸上。
钟甯坐在驾驶座,将车开得四平八稳。他能感受到张蔚岚的目光——那病恹恹的眼光,似乎能将他从外到里磨成飞灰。
酒店?
钟甯想:“这人到底回来了没有?”
但回没回来,又和他有什么关系呢。
闹剧?奇闻轶事?
都不贴切。
钟甯形容不出自己的心情。抠破了喉咙也形容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