蘸火(43)

十分钟后,车主嘴上呸着晦气,开车走人。张蔚岚站在原地,顿觉地上的寒气像钢针,正撕皮扯肉地往他骨头里钻,雪也白得刺眼睛。

张蔚岚深吸一口气,转头对张老头说:“爷爷,没事了。”

张老头似乎懵了片刻,他看一眼张蔚岚,叹口气,又搬出一脸懊悔的神情。

张老头赶紧从钟甯怀里接过小欢,抱着孙女往家走,每走几步还要回头望一眼张蔚岚。

最后张蔚岚受不住了,走过去拽着张老头的胳膊一起回去。

钟甯在一边跟着,心情跌落谷底。

——张老头是怕极了。

这雪鬓霜鬟的衰老皮囊,一直担惊受怕,战战兢兢地活着。他生怕这滚滚车轮,生怕这苍天大地,还要从他身边夺走什么。

受伤时呕心抽肠,摧肝剖胆奄奄一息。就算勉强提起一口气用来度日,却再没有痊愈的时候了。

张老头是这样,张蔚岚也是这样。

钟甯望着,跟着,深刻地明白“心疼”有多大含义。——他想保护一个人,想将他抱在怀里,遮住他的伤口,护他避免雨雪滂沱,风吹日晒。

那天过后,张老头慢慢地病了。

是心病。

老头坐在椅子上望天出神的时间变得更多,也越发记不住事儿,偶尔还神经兮兮的。

一次,小欢的乳牙松了要掉,过来找张老头拔牙。张老头拔完牙,弄个棉花团让小欢咬着。

然后他望着手心里小小的乳牙,突然就哭了。他搂着小欢乱讲胡话:“孩子啊,你要是能长命百岁,没病没灾就好了。”

小欢吓得一咯噔,过后趴在墙角哭鼻子。张蔚岚给她拖出来,小欢将眼泪蹭去张蔚岚毛衣上,嗫嚅着哼哼:“哥,爷爷又哭了,我害怕。”

她的小脑袋里想着话不敢多说——妈妈以前也总哭,有几天哭得特别凶,然后就不要我了。

钟姵也看出张老头精神不太好,人也逐渐消瘦。钟姵怕他年纪大了,趁人不注意身子再悄抹悄钻出什么病来,于是年前专门百忙里抽空,领张老头去了趟医院。

张老头虽然喊着不去,但他精神大不如前,一会儿清醒一会儿犯懵,又架不住钟姵孝顺,到了还是被拖了去。

钟姵念起跟吕箐箐的姐妹旧情,又收了张蔚岚的谢,索性给张老头从头到脚,从里到外做了个全身检查。

老年人心脑血管哪哪都退化,但也没查出什么能好好治的毛病。最后花钱买了一堆不明所以的药,吃着拖着。

——他是得了痴呆。

这种病搁不懂医的人眼里,就像老年人死脑细胞,细胞死完了代谢跟不上,不能再造重生,最后发达的大脑越来越萎缩,叫人变成个穷折腾的老怪物,至死方休。

严卉婉听说后长吁短叹,对钟甯说:“老张头是老了,天一冷就扛不住了。”

严卉婉:“一样的。你看什么腰腿疼,不都是天冷了才爱犯病么。毛病都一样,心病也是。”

说的时候她用手捏着自己的膝盖。严卉婉有关节炎,到冬天总有不舒服。她说完拿起水果刀削苹果,让钟甯去给她灌个热水袋敷腿。

钟甯跑去厨房,给热水壶烧得咕咕响。灌热水袋时一个不小心,将手指肚烫了个水泡。

第34章 尤其不能告诉蔚岚哥哥

水泡抹点京万红,裹两天创可贴就好。

日历是薄薄的纸,一张一张被撕下去。

期末考试考完,学生们的心大多分为两半,一半栓在油锅上煎——怕出成绩,另一半擎在天顶上飞——盼望寒假。成绩下来了,“怕出成绩”那半就糊了

而钟甯则与众不同,他分了三分,多的那份最大最膨胀,叫“张蔚岚”。

张蔚岚期末年级第三,钟甯考的却远没有期中好,全校排名后退了一百多。

钟甯回家,弯下腰板,双手奉上成绩单:“妈,退步了。”

“我知道。”钟姵摆摆手,“我和你们班主任通过电话了。”

她这么说着,却还是又接过钟甯的成绩单看。

接下来就是亲妈的一顿啰嗦,以及各种臊白。自然按照以往的传统模式,钟姵提起了张蔚岚。

钟姵:“你看看蔚岚,他要打工,又要照顾家里,成绩却还是那么好。”

钟姵戳一下钟甯的脑袋:“你呀,你就不能要点强?”

钟甯认认真真点头,因为心疼张蔚岚,以及“我看上的人当然好”等种种酸甜心理作祟,他话出口时心悦诚服,甚至颇有虔诚:“张蔚岚是好。”

钟姵愣了下,忽然有种孩子长大了的感觉——以往她夸张蔚岚,钟甯都要不耐烦地扔脸儿。现在竟知道向榜样看齐了。

“知道人家好,就多和人家学学。”钟姵继续说,“别一天到晚不着调,差一年半高考了,你再不上进,谁也帮不了你。”

钟姵说:“到时候蔚岚去上大学,你就在家里拖地吧。”

钟甯:“......”

不过钟姵这话说的很现实。这时候钟甯心里就埋了个种子,只是隐隐约约的,钟甯尚没多注意罢了。

三九天冻筋刺骨,叫张老头越来越糊涂。

他甚至连刚发生的事都记不住。比如他刚吃完饭俩小时,一转身就要问小欢:“什么时候吃饭?”

小欢长得是豆丁胆子,被闹得战战兢兢。

张老头已经完全不能照顾小欢了。

而碍于放假,张蔚岚的打工时间调整到每天白天,天不黑基本不在家,小欢便有事没事就被钟甯领钟家去。

因为吕箐箐和张蔚岚,严卉婉虽知道小欢无辜,却一直不太稀罕她,这回近距离相处下来,倒没了成见,渐渐疼起孩子。

老人对孩子似乎都有种天然的情怀,像是什么自然开关,一碰就亮灯。

小欢因此也常常主动冒头,她以前是不敢自己去钟甯家的。

一来二去,小欢不仅和老太太培养出感情,跟钟甯的关系也越来越好,甚至要成下午呆在钟甯身后当尾巴。

这天张蔚岚从奶茶店打工回来,棉衣上淋了满满的寒风冷气,闻起来甚至冲鼻子。

张蔚岚刚进院门,严卉婉就打开家门,朝张蔚岚招手。

张蔚岚走到严卉婉跟前,老太太让他进来:“你爷爷刚喝了一碗粥,睡下了。你过来吃饭。小欢在钟甯屋里。”

“嗯。”张蔚岚应一声,将棉衣脱下叠好,放在客厅沙发上,然后走进钟甯屋。

他抬起手想敲门,门板后却传来钟甯的叫喊:“赶紧进来。”

张蔚岚于是推门就进,才刚迈进去一只脚,立地被大朵子扑了个跟头。

钟甯说:“早听见你回来了,大朵子都等不及了。”

大朵子果真发出“哼哼唧唧”的动静,用嘴急哄哄地拱张蔚岚小腿。

“......别闹。”张蔚岚皱了下眉,弯腰在大朵子头上搓几下。

钟甯笑了,随后张嘴打个哈欠:“你今天回来的有点儿晚。”

张蔚岚一顿,眼睫垂下来。他又顺了把大朵子的狗毛,打发这孽畜滚边儿去。

钟甯常常和他说这种亲切的话。在他听来算是亲切。“你回来的有点晚。”“今天早一些。”“累不累?”“回家吗?”……

一次两次,次次从钟甯嘴里说出来,像钟甯总是在哪道门边等他。钟甯的语气自然又熟稔,像是张蔚岚应该归属于那道门里。

但门在哪儿呢?不是张家的门,不是钟家的门,更不是打工饭馆的门。

“哥。”小欢从钟甯身后钻出脑袋,喊了下张蔚岚。

“嗯?”张蔚岚抬头看小欢,问,“今天给你布置的作业写完了?”

小欢赶紧点点头。点完头她凑去钟甯耳边说悄悄话,大眼睛又一扑二闪地偷偷瞅张蔚岚,一副抖激灵的模样。

钟甯听见小欢在他耳边幼稚又小心地说:“钟甯哥哥,我哥这几天心情特别不好,你哄哄他?”

钟甯望一眼张蔚岚那张冰雪美人脸,忽然有些哭笑不得。

他也扭头,在小欢耳边悄悄问:“既然你哥心情不好,你为什么不自己哄?”

小欢赶紧摇头,和钟甯说:“我不敢哄哥哥。”

小欢:“而且哥哥听你的,你哄才好用,要不他不乖。”

童言无忌。小丫头八成是自己不敢,特意恭维钟甯去踩火坑,从而“有理有据”地胡说八道。总之是正好搔在了钟甯的痒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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