蘸火(16)

说什么呢。

“你别这样。”这是强人所难。“难受你就哭。”这不如放屁。“没关系,我也没爹。”这胡言乱语提出头,钟甯觉得自己脑子废了,不如一刀豁开两枪崩碎。

钟甯是从小没爹,但他有钟姵有严卉婉,他没太缺爹。张蔚岚如今又有什么呢?张蔚岚有过什么呢?

再者,打小就没爹,和一朝忽然失去双亲,完全不一样。空落落尚能搬暖炉来填补,撕心裂肺要怎么拼好?

全世界最不可能引起共鸣的就是悲伤,最不能被比较的就是悲惨。因为苦难有万万种,就如人间有万万人。

“张蔚岚......”钟甯往前迈了一步,依旧没想好下文。

从去医院到殡仪馆,张蔚岚一直没什么实感。似乎脚底是飘的,一切都太快,仿若大梦一场。直到他正视钟甯这张极为难过的脸,胸口忽然一阵狠锥,随后,似乎有股寒气从脚跟往上爬,覆盖过他的胸腔。

张蔚岚深深倒着气,企图将寒气压下去,不能让它再往上蹿了。他忘了在哪本书上看过,说是人要死之前从下往上变冷,等脖子和脑袋都冷透,魂就飞了。

张蔚岚不断地,深深地,慢慢地呼吸,用“呼吸”,这活着的象征,将那股寒意死死封在了胸口。

钟甯咬紧后槽牙,目不转睛盯着他看。

张蔚岚心说:“你这是怎么了?偏抓着我不放。”

可惜钟甯没等真抓上手,就被打断了。钟姵来了。

钟姵踢飞一双高跟鞋,光着脚,嗷一声扑在吕箐箐棺材前,嚎啕大哭。

钟甯便顾不得抓张蔚岚,吓得蹦起来,赶紧跑过去扶他妈。

钟姵身上全是酒气,混着香水味,难闻得令人想吐。估摸她刚才陪客户没少喝,当下七分醉三分醒,憋了半晌的痛苦终于倾盆倒出。

钟姵拍着吕箐箐的棺材,哭得撕心抓肺,涕泗横流,瞬间从标致干练的职业女性变成了崩溃疯癫的哭丧泼妇。

“钟姵啊,你这是干什么?你这样箐箐能安宁吗?”严卉婉赶紧帮着薅钟姵,“听妈的,你起来,你先起来。”

这边一通混乱,又来了几个殡仪馆的工作人员帮忙,才将钟姵拉起来。

钟姵折腾一大顿,哭得嗓子哑,累没了力气,最后是钟甯将她背在身上:“走吧外婆,先回家。”

“嗯。”严卉婉点点头,又抹眼泪看不远处的张蔚岚,“蔚岚呢?”

张蔚岚一直站在一边,看着钟姵边哭边叫,甚至无动于衷得没眨眼皮。他又看钟甯一眼,居然直接在地上坐下了。

“他说他不走。”钟甯颠了一下背上的钟姵,发现亲妈比他想象得要轻,体型甚至算娇小。

钟甯说:“外婆,我先送你和我妈回去,然后我再过来。”

等回到家,钟甯的衣服都能拧出汗了。他索性脱了短袖,往床上一摔,光着膀子走去钟姵的屋。

严卉婉坐在钟姵床边,预备给钟姵喂一碗蜂蜜水。钟姵几分钟前刚扒马桶吐过一趟。

“想开点吧。人呐......”严卉婉摇摇头,用勺子搅和蜂蜜水,“当年你爸走的时候我就知道了。到了也就一撮灰,扔进土里。”

大朵子蹲在严卉婉脚边,用狗头蹭了蹭严卉婉的小腿。

钟姵还是在呜呜地哭着,她手放在被单里,捏着半拉翡翠手镯。

——是之前她送给吕箐箐的那只,碎了,只捡回来一半。

钟甯杵门口站了一会儿,转身走进自己屋。他从衣柜里胡乱扯出一件背心,套身上便飞快往外跑。

他要回殡仪馆,去找张蔚岚。

第13章 “我回来陪你。”

能吵能闹的全走光了,窗户也关上,周遭彻底安静下来。殡仪馆的空调非常尽职尽责,屋里有些冷,又或许是这死人地方阴气太重,天然就让人感觉冷。

张蔚岚自己坐在地上,屁股底下一层薄薄的裤子早已凉透,腰都要冷得没知觉。

实在是太冷了,于是张蔚岚去和值班的大爷借了一条毛巾被。

他裹着毛巾被靠窗边重新坐下,歪头看眼前的两口棺材。

棺材是钟姵订的,都是上好的实木。张蔚岚知道里面躺着他的亲爹亲妈。

他去回忆早上出门上学之前都做过什么,说过什么。想了半晌只想起今早吕箐箐给他做了碗打卤面,其他的都想不起来。

人若是说没就没,连个征兆先见都没有,那记忆也会说没就没,说忘就忘?

他早上好像没和吕箐箐说过话。但肯定是说过的,最后一句说了什么?他早上应该没见到张志强,那最后一次见活的张志强是什么时候?

全都想不起来了。

最可怕的不是生离死别,而是找不到最后一刻。

若是能痛彻心扉,像钟姵那样歇斯底里地宣泄一番倒也算人情。可张蔚岚现下的状态有些奇怪。

他扪心自问,似乎除了有寒气冻结在胸口,竟感觉不到什么天大的悲恸。

也许他真盼着这样同归于尽?他真无所谓?

他被冻木了。

这是十几年的折磨终于告罄,以一个剧烈的悲剧谢幕,又以另一种形式重新开始。

张蔚岚的确是“冷静”,就像钟甯感觉那样。这个十八岁的少年甚至已经想到以后——家里只剩他和张老头了。

张蔚岚盯着两口棺材,一双眼睛一眨不眨,竟没发现门缝里悄悄钻进来了个人。

是个小丫头,八/九岁的年纪。

她怯生生地走进来,看过一圈,站在花圈前,盯着面前一条白布上“张志强”三个字。

小丫头嘟嘟囔囔地喊:“爸爸。”

张蔚岚猛地打个寒颤,被惊回了神儿。他看向眼前的丫头片子,小丫头也转头看他。

“谁?”张蔚岚凉冰冰地问。

小丫头看了张蔚岚一会儿,伸手指张志强的棺材,憋着嘴,一脸苦相:“真是爸爸吗?”

张蔚岚站起来,将身上的毛巾被甩一边,走到小丫头身边。他猜到了,眼前的丫头片子就是吕箐箐嘴里常骂的“小婊/子”,张志强在外面养的野丫头,他同父异母的倒霉妹妹。

张蔚岚记得,她是叫“小欢”来着。

张蔚岚盯着小欢仔细打量,发现她虽然干瘦,但白白净净,五官轮廓还挺像张志强的,唯一一点不像的就是眼睛。

张蔚岚的眼睛像张志强,眼型狭长。但小欢这双招子却是滴溜圆的大杏眼,双眼皮特别明显。

小欢可能是被张蔚岚一张冷脸吓着了,突然坐在地上,开始哇哇大哭,甩胳膊蹬腿儿喊着要爹。

张蔚岚站在对面,被她吵得脑袋嗡嗡,甚至想伸手给她脖子掐断。

张蔚岚只好弯腰,提着小欢的衣领将她拎起来,拎了一半门突然被推开,张蔚岚手一秃噜,小欢又掉回地上。

钟甯手里提着两袋包子,站在门口愣了。

他临进门听见有小孩哭,就赶紧跑进来,没想到竟会面对这般场景。

“这谁家孩子啊?”钟甯走过去,将包子往张蔚岚怀里一塞,蹲下去拉小欢,“你是不是走错地方了?”

钟甯也被小欢哭得闹心:“你别哭了。”

包子是钟甯搁路上买的。他跑半道肚子饿得叫唤,又想起张蔚岚肯定也什么都没吃,就买了两人份。

少年长得飞毛腿,跑起来踩风火轮,飕飕得快,到地儿包子还顶热乎。张蔚岚忽然被塞了一手,指尖隔着塑料袋烫出哆嗦。

“哎别哭了!”钟甯的耐心阵亡,索性直接将小欢抱起来,“你走错了,告诉哥哥你要去哪。你怎么自己在这种地方,你家大人呢?”

“没走错。”张蔚岚冷不丁出声。

钟甯的耳朵动了动,扭脸看张蔚岚。只听张蔚岚说:“她爸是张志强。”

钟甯瞪大了眼睛,惊得差点将手里的小欢摔地上。

张蔚岚又指了下张志强的棺材。他的嗓音低沉,看着小欢回答她之前的问题:“你爸死了。”

小欢一听,哭得更厉害了。

“张蔚岚!”钟甯条件反射嚎了一嗓子。他这一声略大,夹杂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又怒又难,居然给小欢吓没了动静。

小欢窝在钟甯怀里,哽咽着开始打嗝。

钟甯和张蔚岚面对面站着,一个抱着小丫头,一个拿着热包子。

张蔚岚垂下眼睫,再一声没吭。钟甯看着他,看着看着忽然鼻腔犯冲,心说:“你为什么要说这种话?说这话你不难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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