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钟甯说。
他怀里抱着四只水杯,脚步一顿,寻思了片刻,又弯腰将张蔚岚的水杯从地上薅了起来。
张蔚岚还在趴着睡觉,钟甯也懒得问他,直接拿了就走。
杨涧算是见识到了,头一回认清自己的贱嘴屁用没有,活该遭人冷眼,还是钟甯道行高。
杨涧朝钟甯投去一个敬畏的眼神。
“滚。”钟甯呸了杨涧一声,抱着五个水杯去打水了。
他五杯水打完回来,除了先前拜神的那位同志要的是热水,张蔚岚的杯子也是热的。——张蔚岚嗓子也发炎。
钟甯分完水杯,往座位上一坐,热出了一身汗。张蔚岚不在位置上,可能是出去上厕所了。
钟甯将水杯放去张蔚岚桌上,他大发慈悲地寻思:“有什么仇以后再报吧,这两天就先算了。”
张蔚岚这个厕所可能是去南极上的,打铃上课二十分钟也没回来。钟甯给杨涧扔去一张纸条:“张蔚岚人呢?”
杨涧回:“你打水的时候他被老司叫出去了,可能是有事,急匆匆的。”
然后,他俩传纸条被讲台上的鸡冠头抓到,挨一通唾沫星臭骂,又被罚去走廊站完了下半节物理课。
钟甯想:“鸡冠头肯定跟我有仇。”
等午休钟甯也没看见张蔚岚。他不去食堂吃饭,自己窝去外头小饭馆吃独食。
钟少爷娇生惯养,从上学期在食堂一盘小鸡炖蘑菇里吃出了头发后就回家抗议,和严卉婉叫唤:“外婆,两根头发,真叫一个缠绵交错,我的天哪,还是染过的黄头发。”
他打那以后再没吃过华星高中的廉价食堂,都是从家带饭盒,或者出去下馆子。
他今儿个在外头吃了一碗牛肉面,外加一颗卤蛋。吃饱后钟甯嘴里叼一根牙签,慢慢溜达回教室。
张蔚岚还是没回来。钟甯打的热水早凉了。
钟甯不得不琢磨:“到底出什么事儿了?”
钟甯吐了牙签,趴在桌上睡觉,可惜头顶上有只苍蝇一直嗡嗡,钟甯赶了一中午苍蝇,午觉就没睡成。
这导致他一下午都头昏脑胀,直到捱到自习课,老司叫他去走廊,让他猛地惊醒。
老司说:“你收拾收拾先走吧,直接去大医。剩下两节自习不用上了。”
“怎么了?到底出什么事了?”钟甯心脏砰砰直跳,“为什么要去医院?我家出事了?”
“不是你家。”老司叹了口气,一张脸已经愁了一天了,“是张蔚岚家。”
第12章 户口本裂了
钟甯拽上自己的书包就跑,跑出学校二百米又想起张蔚岚的书包还在教室里,就折回去拿。
他喘着粗气回教室,拎起张蔚岚的书包,又抹一把脸,汗水溅去一桌子,七零八碎开了花。
教室里不少同学扭头看钟甯,还有细碎的议论。杨涧早就按耐不住,见钟甯去而复返,竟大着胆子小声喊他。
讲台上的老司举着三角板,在黑板上“咣咣”凿两下:“都安静,写作业。”班里这才老实,消停下来。
钟甯和老司对上眼儿,老司给了他个眼色,摆口型说:“快去。”
钟甯没稀罕理杨涧,拔腿就跑,临到门口还撞了下门框,小腿铁定要青一块。
“张蔚岚的爸妈出车祸了,他爸当场就没了,他妈妈抢救了大半天,现在也不知道救没救回来。你去一趟吧,你妈和姥姥也都在医院呢。”
这是老司的原话。
钟甯一路上脑袋都是空的。等跑到医院门口,他猛地想起来——吕箐箐最后一次在他家炸的鸡腿特别好吃,又香又脆。
钟甯跑进医院,本就跑得气喘吁吁,医院里消毒水的味道更让他呼吸困难。
难受。这感觉应该就是难受了。
钟甯找人问了一圈,最后只在走廊里找到了严卉婉。
“外婆。”钟甯浑身是汗,上衣都湿透了,裤子也粘在腿上。
“小甯啊。”严卉婉眼眶通红,明显哭过,她拉过钟甯的手,“你吕阿姨也没了。”
严卉婉说:“都没了。”
钟甯愣住,顺着外婆的拉扯,缓缓坐到了外婆身边。
钟甯从外婆手里将自己的手抽出来,抬起胳膊,给老太太搂进了怀中,一身臭汗立时沾了严卉婉一身:“外婆,这都怎么回事啊?”
接下来的十分钟,钟甯从严卉婉嘴里听到了原委。
不过是经年累月中,于千百条大道上,于万千个车轮下的某一起交通事故。
吕箐箐和张志强彼此折磨了这么多年,终于决定一拍两散。
他们今天一大早定了去离婚,走在路上却又吵了起来。两人你推我搡,活该碰上了个宿醉的司机,四个超速轮子压上人行道,户口本裂了。
张志强当场归西,内脏都扁了。吕箐箐被撞飞,倒是留了一口气,苟延残喘进抢救室遭上大半天罪,最终还是回天无力,追着张志强去阴曹地府继续吵骂。
要说人真的不能指天对地地诅咒别人。吕箐箐曾经骂过,让张志强出门被车压死。
现在成真了,可惜连吕箐箐自己也被带了去,不知她还能不能含笑九泉。
严卉婉一口气从肺底叹出来:“蔚岚要怎么办。”
钟甯右肩上还挂着张蔚岚的包带已经被他的汗水浸湿。
钟甯陪外婆坐了一会儿,大概又过了十分钟才看见钟姵。钟姵妆哭花了,一张脸像鬼画符。
她拎着个化妆包,抹脸往厕所走,又朝严卉婉说:“妈,货站那边有急事,来了个大客户,我必须立刻去一趟,我找了人过来,你也帮忙看着点。”
钟姵顺道拍了下钟甯的肩:“钟甯照顾好外婆。”
她交代完进了厕所,洗脸化妆。半小时以后又挺胸抬头,涂着烈焰红唇,将高跟鞋蹬得邦邦响。
成年人的世界是残酷的,她像冰冷强硬的机械,不停为生活和家庭旋转。同时,她流淌着情深意重的血液。岁月赋予她成熟的能力,可以将悲苦痛彻化作滚烫的热泪,从眼眶逼去喉咙,从喉咙咽到肠胃,在柔软的脏腑中澎湃汹涌。
后来钟甯陪着严卉婉去了趟西侧病房,在一间三人间里看见了张老头。
张老头头上缠了一圈纱布,手背戳着点滴,人还躺在床上昏迷没醒。
张老头当时听说儿子儿媳出了事,立地吓得魂飞魄散,腿脚发软。出门又着急忙慌,在门槛上绊了一跤,摔出一脑袋血,然后就成了现下这副德行。不过幸好老头命大,没摔出大事。
钟甯还在病房里看见了张蔚岚。
当张蔚岚转头和他对视的时候,钟甯憋了口气没喘,心说:“这都什么事啊。”
他眼瞅张蔚岚一张煞白的脸,分毫表情都没有,目光也冷冰黯淡,瞬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蔚岚。”严卉婉走过去,伸手摸了摸张蔚岚的背。
张蔚岚似乎愣了下,然后他沉默了许久,突然张嘴,语调平得如同一滩冰冻的死水,说了句钟甯一辈子都忘不掉的话。
张蔚岚说:“奶奶,我妈真不要我了。”
钟姵找的人不一会儿就到了,帮忙将吕箐箐和张志强的遗体直接搬去了殡仪馆,张蔚岚他们也跟着一起去。
钟姵还托人给张老头转了病房,找了看护。
钟甯是第一次这么清楚地感觉到,钟姵好像一个超人。有她在,再难的事也能被安排得井井有条,所有的人,都可以沉浸在悲伤中,只要痛苦便好。
那钟姵呢?此刻她应该面带笑容,给客户敬酒。
等一切处理得差不多,天已经彻底黑了。张蔚岚走过来和钟甯说:“先带奶奶回去吧。”
钟甯也想先带严卉婉走,他担心老太太身体撑不住。
“嗯,好。”钟甯从小到大,破天荒这般轻言轻语地跟张蔚岚说话。
张蔚岚从出事开始几乎没吱什么动静,更是没掉一滴眼泪,甚至可以用“冷静”两个字来形容。
他相比往常更孤僻,更沉默。这样很可怕,甚至让钟甯不敢靠边。
钟甯死死皱起眉心看着张蔚岚:“那你呢?”
张蔚岚:“我留在这。”
钟甯的嘴张了张,没什么可再说的了。但他真的还想再说点什么。
钟甯只叫着张蔚岚的名字:“张蔚岚......”
张蔚岚没吭声,两人面对面站了一会儿。夏夜闷燥的晚风走过窗户,轻悄燎进来,钟甯觉得后心背着的不是汗,而是火。火辣辣的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