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缄在首座缓缓坐下,心中直道:商贾果然粗鄙,连这般寻常的问题都不能答。
隔着孟缄四个座位,柳淼却直直盯着,心中所想与孟缄截然迥异。虽然不能完全听懂他在说什么,但她丝毫不减崇拜。谁说人无完人,这眼前不是么?
柳淼眸耀如星。
她进学堂第一日,便被他吸引住。后来每回课上,皆留心观察——原来不止柳淼,但凡有学生答不出来,夫子都会喊孟缄作答。
而孟缄的答案,没有一次不完美。
柳淼的目光愈发粘在他心上,孟缄的背上仿佛有磁石,总把她的眼睛吸住。当然,因着崇拜心怯,她并不敢主动找他说话。只是遥遥看着,暗增欣赏。
这一日她又见着众少年把孟缄围在当中,犹如群星拱月,便轻手轻脚靠近。
愈瞧清孟缄笔挺的背,柳淼嘴角的笑意愈胜。
孟缄正同众少年品评书画。左首两副同样的字,辨认真伪。其他人不敢下论断,唯独孟缄两手各触一副,须臾便道:“我左手上的是真迹。”
旋即有人质疑:“如何肯定右边是假?”
“贺大家贵胄出身,贡纸为书,熟宣金花罗纹纸作画,不曾用过廉价物。”孟缄说时已放下右手的伪字,“假的这一副字仿得逼真,但纸太糙了。”
众人随着他的言语去瞧右边的纸张,柳淼亦瞧,顷刻脸红:这纸她晓得,是自己造纸坊前年出的,当时的噱头是“用一半的价格拥有玉京纸”。
但成本不同,质量差异被行家一眼看穿。
“阿缄,那这画呢?哪副是真?”右侧还有两幅画,亦要辨别真伪。
孟缄徐徐站起身,手都不触,直接道:“都是假的。”
众少年自然追问原因,“为什么?怎么判断的?”
“你看都没看,就都否了?”
孟缄不急不慢答道:“李大家是我父亲的金兰交,这副《归禽图》的真迹,现挂在我家中。”
孟缄说完负手离去,留下错愕的众人。柳淼亦是呆若木鸡,默然凝视孟缄背影,恍惚只觉他正冉步月宫,是仰头才可望见的皎月星辰。
柳淼的心,已经完全被孟缄占据了。
但对于孟缄来说,他几乎没有在意过柳淼——因为他很普通,与他家中姐妹,世交的同辈女子比起来,柳淼普通得像一块丢在花园里的石头,毫不起眼,甚至从各个方面来说都较为差劲。
他和她在学堂隔着四个座位,但更希望是隔在两个世界里,不要相识。
春去秋来,冬走春生。
又是一年。
孟缄记得那一日在三月里,但具体是哪日,记不清了。他那日家中有事,来得迟些,一进学堂,就瞧见右首案边有书童收拾书案,那个坐孟缄右边的同窗自己也在收拾。
一面垒书,一面叹气。
孟缄不由问道:“阿澄,怎么了?”
“我要搬走啦!”同窗告诉孟缄,后排的霍鹏和柳淼老是打架,本月第三回 了,“阿鹏被揍得鼻青脸肿,夫子怕淼娘再伤他,让我同淼娘换个座位。”同窗说着,用一种同情怜惜的目光望向孟缄,“夫子说你最知礼得体,让你以后帮着管教淼娘。”
孟缄淡淡蹙眉。
随后淼娘很快移至孟缄右手座,孟缄读书时听着好几声哐当,余光瞥来,不是柳淼手上的书滑掉了,就是她撞到了笔架,还有一回,柳淼竟自己踢着案脚,旋即弯腰去抱脚,估计痛。
孟缄旋即认定她的毛手毛脚,是商贾之家少教养的结果。
他对她并无好印象,所以是柳淼先搭的讪:“孟公子。”
她坠坠不安,内心已挣扎了千百回,在三连失神,掉书倒笔踢脚后,才鼓足勇气发出声音。
孟缄一点不知内情,淡淡回道:“柳姑娘。”
“叫我柳淼即可。”她出口,习惯性想说“也可叫我淼娘”,却发现对别人说得出口,却孟缄去情切不能。
柳淼自觉两颊发烫,担心被孟缄察觉,用手撑脸遮掩,偏过头去。
孟缄根本没有发现。
“淼……”他口中念叨,“当陵阳之焉至兮,淼南渡之焉如?”
莫非这是出处?
柳淼读了一年了,知识增加不少,孟缄话音落地,她已明白。
是,她是那个淼字,但名字的来源没那么复杂。
柳淼直言相告:“孟公子,我爹给我取‘淼’字,是因为他觉着水能生财。”
第48章
孟缄瞬觉脏了耳朵。
但数年教养, 做不出来直接给人白眼的事。孟缄念及夫子托付,回以温和一笑。
这一笑,把柳淼笑化了。
之后数日, 柳淼有事没事, 逮着机会就向孟缄求教求助,孟缄均温和回应,知无不言,尽可能帮助她——但他心里始终有一道墙, 自己与柳淼各站两侧,不希望她进来,他亦不会到墙那边的世间去。
这种若有若无的平衡, 不到一个月就被打破了。
清晨孟缄进入学堂,发现自己的桌案上放着一个食盒,四望周围,只两同窗隔得远远正在私聊,并未朝这边张望。
孟缄瞧见食盒底下押着一张金花罗纹纸,最近见得多了, 一眼就认出是柳淼歪七斜八的笔迹。
上面说现在是锦城鳜鱼最肥美的季节, 她特意留了柳字号酒楼的第一尾, 分量不多, 可尝鲜。
孟缄执花笺向窗外望去, 柳淼正与大伙蹴鞠, 火热朝天。
孟缄低头打量食盒,犹豫半晌,揭开来看,里面只不过五块鳜鱼,精致小巧, 食盒内放着金箸,可以一口一块。
……
待柳淼归来时,孟缄稍稍朝她那边稍稍斜了些身子,轻道:“谢谢,鱼很好吃,食盒我明日还你。”
正擦着汗的柳淼笑起来,与头顶锦城的春光一样灿烂。
孟缄将食盒带回家中,命仆从清洗,翌日带来学堂。
还未归还柳淼,就发现案上又多了一个食盒。
柳淼又不在,夫子不开课的时候,她似乎就不会出现在学堂里。
食盒下同样压着纸,孟缄弯腰查看,仍用的金花罗纹,说春饼也很好吃,给他捎了一块。若是觉得饱,食盒里配了春茶消食。
孟缄满满无奈。
第三日,她送的是春笋炒腰花,自家酒楼特制的食盒,底下有一只烛熏小炉,保持菜的口感和温度。
第四日,白桃馅饼。
第五日,送的香油马头兰。
……
十天半月,孟缄吃完整个春天。
这日下学后,孟缄在府中书房温书到深夜,书童朗儿默默递给宵夜,孟缄随手拿起一块糕,浅咬一口,唤住正要退出去的书童:“朗儿!”
“公子有何吩咐?”
“这糕唤作什么?后厨谁做的?”
“回公子,非是后厨做的,是老爷从玉京带回来玉兔糕的。”
孟缄瞧着碟中糕点,做的小兔模样,栩栩可爱,且味道也好吃,便问:“家中还有多的吗?”
“没了,其他公子都只两只,独您分了四只。”
孟缄盯着小兔子出神:“把剩下的包好吧,明日带到学堂去。”
朗儿日日伴读,晓得淼娘一直在送吃的,不由联系猜测:“公子你不会要把这么名贵的糕点送柳姑娘吧?”
孟缄已继续温书,闻言翻了一页。
他并不否认,只道:“来而不往非礼也,你就用她的食盒盛吧。”
翌日。
孟缄盘膝坐在案前,端着食盒,垂眼敛目。
他没有准备花笺留书,打算亲自送给柳淼,但柳淼不在,只能等着。
“快、快,夫子要来了!”柳淼同霍鹏等一群人疯也似的跑进来,忙不迭整理衣冠。孟缄张了嘴刚要出声,夫子后脚进来,他只得闭上双唇,把食盒置于案下。
教《诗》的夫子放课,孟缄缓缓取出食盒:“柳——”
柳淼竟又同一班人出去了。
如此一日三番,转眼到了下学。孟缄只得端着食盒,出学堂寻至院中。
见众人正在争执。
孟缄近前细听,很快弄明白了,柳淼想做队长,但有几人不服她,不愿做她的队员,听她管教。
目前分队,只霍鹏愿意跟着柳淼。
孟缄闻言将食盒交予书童,自上前去:“今日我也来踢。”
众人一听,纷纷表示想跟孟缄一队。
孟缄瞧瞧左右,反手拽住柳淼的胳膊将她拉至身后:“你俩跟我一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