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拖着一衣裳的江水上岸,水湿漉漉顺着衣裳滴到江边的白沙和鹅卵石上,他再回首时,只有浪打来打去,再也不见柳韵心的一角一缕。
她就这样被涡旋吞没。
淹死了。
韵致在哭,而柳韵音冷冷指责道:“你杀了我姐姐!”
韵音还要扑过来同贺金倾拼命,但被况云迅缚住——到了岸上他就不怕了。
“我没有杀她。”贺金倾仍旧望着江面,“是大江和埋水.雷的那些人杀了她。”
遥远且浑厚的撞钟声传来:“咣——咣——咣——”
正敲击在贺金倾心上。
一下下他以为是打更,等百姓们扛着舟,提着桨,纷纷跑来时,通过交谈他才知道,这钟声是附近渔村的预警。方才客船的艄公和船主跑回渔村报信,说是为了春捕炸鱼埋的水.雷以为都炸了,竟还有当时哑的,现在才炸。出了意外,渔民大惊,全村人都立马以最快的速度赶来救援。
这些北人百姓对贺金倾等人不住致歉,内疚万分。
韵音韵致哭着拜托渔民们去救姐姐,可奈何他们水性再好,捕捞许久,却也捞不着韵心。
“姑娘,一般人溺亡了,很难原地捞着的。要么沉到水底,过几天我们去去下游瞧瞧,泡腐了有可能浮上岸来。”渔民们如是道。
听着这话,望着两位泪人公主,贺金倾心头焦躁,“好了别哭了!”
他喉头滑动,再道:“别耽误时间了,还要赶路。”
况云听到这话,瞄了贺金倾一眼,扶住韵致,小声劝道:“走吧。”
两位公主脚步不移。
“况云,去找辆车。”贺金倾命令道。
况云迟疑了数秒,而后找渔民们要了辆马车,照旧将两位公主锁入车内。
只剩两位。
贺金倾受伤的那两位手下也躺进车厢里,顺道看管二位公主。他俩其中之一原先是赶车的,现在便改为冯炎赶车。
况云同时还要了数匹马,许多金疮药,寻常衣裳和各色干粮。渔民们担忧被告上公堂,对贺金倾一行人的要求是予取予求,很快一切办妥,贺金倾翻身上马,勒着缰绳,却突然俯下.身。
他的唇附在渔村村长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今日之事,只当没发生过,还有,永远不要捞着人。”
还是有点担忧老头子万一病情转好,查起这事,惹些麻烦。
贺金倾一行人,继续往北行。
过了渔村,过了平坦大道,行程不满一个时辰,便要翻山。
这座山叫陈家谷,是去玉京的必经之路。因山里人家多姓陈而得名,也正因山里住的人多,开凿完备,路不难走,贺金倾以前就途经过七趟。其他人也多少走过两三遭,都是熟路。
只不过上坡吃力,马行得缓。
路上遇着牛啊羊啊,要么悠悠吃草,要么比马行得还慢。
走到半山腰,况云突然道:“这鸡还吃草呢。”
几个同伴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当然贺金倾没看,他向来觉得这类事无聊。
众人见零零散散四五只家鸡,正在路旁啄花。以前匆匆路过,没发现这陈家谷是有点奇,鸡吃鲜花做饲料,而这花开得好生鲜艳,竟是蓝的黑的,无一朵红花。
草也绿绿的仿佛刷了层层的油。
正想议论,突然发现张了嘴说不了话,接着就是头晕目眩,一个个从马上栽下。
包括贺金倾。
过了半晌,一群人各执兵器跑上山腰,仔细检查了倒地众人,尤其是贺金倾,反复将他翻身,踩踏,确定是真迷昏了。
接着打开车厢,里头二男二女,东倒西歪。
“头,车里的也倒了。”开车门的男子向身后同伴汇报,而这位被他称呼“头”的首领,微微颔首,转身抽出佩剑,利刃果断插入贺金倾心房。
昏迷的贺金倾叫都没叫一声,就断了气,反倒是旁边吃花的鸡被吓到,扑腾翅膀蹑着爪子逃命,发出尖叫。
修罗命丧陈家谷,阵阵鸡叫做哀鸣。
第5章
白光一闪,贺金倾睁大双目。
他甚至还来不及眨眼,就听见人喊:“贺金倾,救救我们!”
一个回身回头,见着柳韵心正向他呼喊,三位公主在江中。
他又活回来了。
回到从前。
是不是自己是天命之选,没君临天下前会一次次活回来?贺金倾这么想着,大喊道:“冯炎,随我来!”
奋力游向江中。
靠近三位公主时,涡旋依旧汹涌,贺金倾这回没有一次捞两人,直接只伸右手去捞柳韵致,然而柳韵心却主动伸手,要抓他的衣角。
她的胳膊又长又细,却还是差了毫厘,指尖划过他的衣角,然后脱力垂下去。
但这个动作令贺金倾注意到,他揽着柳韵致冷冷看向柳韵心。
大公主的眸中竟然没有敌意,是温和的,她气若游丝却努力吐字清晰:“贺金倾,你把我拉出涡旋,剩下的我自己游。”
说完,贺金倾已经抬了手,但韵心无力,更兼浪大水深,视线模糊,她没有看见贺金倾伸出
的援手,以为他不愿意救,竟又补充了一句:“救救我,我想活着。”
贺金倾拧起眉头,捞起她,道:“扶住我,我没办法一直抓着你的。”
男性浑厚的吐气声混着浪声,近得不能再近。说完把她往自己后背一带,然后松了手,柳韵心软软贴在他背上。
他怕柳韵心像况云那样拽人,影响自己,正准备再强调下,却发现她聪明得很,轻轻靠着,并不瞎闹,已经没有力了却仍伸一只臂,与他的臂膀动作一致划动。
两人的臂膀像两只桨,在合力共渡。
贺金倾望向旁边,冯炎如上世所见,救下柳韵音,五人一同划向岸边。
江面上有许多因船只解体漂浮的碎片,需要躲避,需要用手拔开。一片撞来,他正准备像上一世那样往后拨,却突然想起后背驮着“包袱”,这么用劲一推,加上顺流助力,绝对会伤到柳韵心。
贺金倾抓住木板的手滞了下,改作往斜前方甩,逆风逆浪用劲极大,而风浪仿佛在与他比拼力气,又把木板反撞回来,一下子划着贺金倾的脸,再把木板甩走,他胳膊也由上至下撕了一长条口子。
“你受伤了。”柳韵心在背后道。
划了脸,要破相。
女孩的气息一丝丝,这气息应该是吹颤窗台前的兰花,而不是在江水里挣扎哀求。
贺金倾继续往前游,目光漠然:“无妨。”
他是真的不在意,因为年轻样貌好,总让第一回 见面的人不觉得他是修罗,所以破相了反倒好,最好脸上留一道疤,起到震慑作用。
众人顺利上岸。
带两人不比一人,贺金倾上岸即瘫倒在沙滩上,四仰八叉,手却仍摸索着按到佩剑上,担心有人趁机攻击他。
等他调整好气息,坐起半身,望着面前湛湛蓝天,浩浩江水,一只白鹭划过水面,才分神感慨:竟超越自己的极限,救了两个人。
所以上一世也本可以救柳韵心?
贺金倾不愿多想,起身与赶来滩边的渔民交谈。
还是上世那拨人,一样的原因,一样的对话。况云找渔民们借干衣裳,借金疮药,借马车,贺金倾听着垂眸,插话道:“村长老伯,你们附近,可是有个陈家谷?”
领头的渔村村长楞了楞,答道:“那可不算附近,我们和陈家谷中间隔两个庄,从这过去得五六个时辰呢!”村长不会骑马,答的是用脚走路的耗时。
贺金倾又问:“那你熟悉陈家谷吗?平时村落间可有往来?”
村长的目光晦暗下去:“陈家谷里可多是南人。”
再不言语。
相信眼前这位发问的北人知道,“陈”并不是一个北人的姓氏。
南人的口音、习俗,乃至供奉的神都与北人不同,更何况在脚下这片北人做主的土地上,南人并非高贵的存在。
连小小渔村的百姓,都有一份身为北人的优越感,不愿与南人扯上关系。
贺金倾嘴角漾起笑意:“既不与陈家谷来往,你们去玉京从哪里走呢?”
“我们乡下人哪里去得了玉京哦!”
“那去别的地方呢?往北走不是必须要经过陈家谷吗?”
村长沉默片刻,告诉贺金倾:“那倒不用,有条小路能绕过陈家谷过去,都是北人在走,南人不知,只是——有点难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