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崇定站起身来,拍拍身上的土,冷笑道:“我就是种不好,有什么办法?我本来是什么样子父亲不是最清楚吗。这样吧,你把我送回去得了,送到我妈身边。”
钱德信看着眼前的儿子,一时怔住了。面前的人1米7的个头站在那里,再不是自己手牵手领回家的那个孩子了,他已经长大了,并且对他这个父亲充满了恨意,语气陡然软了下去:“我……我也是没有办法。”
钱崇定双手插在裤兜里,被染成黄色的卷发在异国他乡的风里轻轻张扬:“是啊,你总是没有办法的。那我呢?我每天晚上都睡不着,闭上眼睛四周永远都是一片漆黑,只有我妈妈满脸是血的问我,为什么不去找她?”
钱德信这才知道,儿子不是故意要出去惹事,而是不做点什么他害怕,害怕黑暗,害怕孤独,害怕不得善终的母亲向他索命。他当时就想,孩子还是要带在身边管教的好。
两人一路无话回了家,钱德信终于忍不住开口道:“崇定,你愿不愿意跟爸爸回国去?”
钱崇定的脚步一顿,回头看他:“回去干什么?有什么好回的。这么多年我一个人早都习惯了。”
钱德信还是一个人走了,只是这次他给儿子找了个心理医生。皮特这才出现在了钱崇定的面前。
皮特停了许久,才说:“你想象不出一个十五岁的孩子会有那样的眼神,冰冷、阴鹜、戾气重重。好像仇视一切,世上再没有什么能打动他、留住他的东西。”
方晓言浑身发冷,双手紧紧交握:“后来呢?”
第一次见面,钱崇定是被保镖押来的。皮特正带着约翰在院子里修剪草坪,就见两个年轻力壮的男人压着人走到了门前。其中一个保镖道:“是皮特先生家吗?”
皮特忙放下袖子跑去开门:“这是做什么?快放开那孩子。”两个保镖的钳制刚刚松下来,钱崇定就挣开了桎梏,转身要跑,又被保镖死死拉住。“少爷,您就别跑了。”
钱崇定拼命甩动胳膊,却怎么也甩不掉身上的狗皮膏药,忍不住骂:“你们两个狗腿,给我滚开!”
约翰可从没见过这种阵仗,忍不住跑到门口张望。耳里听到的声音分明是一个男孩子,可是眼里看到的却是一个美娇娘。那时的钱崇定烫着卷发扎着个小辫子,染着黄毛,耳朵上还打着耳洞戴着耳钉,皮肤光洁如玉,眉眼清丽俊秀,任谁看了都是个大美人。约翰的脸红了,十六岁的少年竟然对着钱崇定这个混世小魔王情窦初开了。
保镖再也没听皮特的劝告,强拉硬拽的把人拉进了院子,自己则在门口站岗。
钱崇定倔劲上来了,又要冲出门去,被皮特拉住了胳膊:“小伙子,还是不要出去了,在我这里呆一个小时就好,我保证不问你话,也不会乱说。”
钱崇定这才安分,坐到院里的椅子里拿了颗糖塞进嘴巴里,看着皮特和约翰继续整理草坪。约翰的眼睛似乎长在了钱崇定身上,不时偷偷观望,心道:“他到底是男是女?我不是性取向有什么问题吧?”想到此心里大惊,再不敢看过去一眼。
今天的天气格外晴朗,天上一片云都没有,钱崇定坐在日头底下渐渐有些发汗。皮特拍拍手进屋拿了把遮阳伞给钱崇定撑了起来,笑道:“需要什么就告诉我。”说完就继续干活去了。
约翰看看父亲,眼睛一转进屋里端了咖啡出来,脸颊红红的放到钱崇定面前,又转身跑走了。钱崇定看着黑乎乎的咖啡,微微瘪嘴,这么难喝的东西,敬谢不敏。
一小时一到,皮特就笑着走了过来。“今天的时间到了,我们明天再见吧。”
第二天,皮特照例给他支起一把遮阳伞,放上一杯咖啡,也不管他,就让他自己坐在那里欣赏街景,吃糖发呆。钱崇定还是没有喝那杯咖啡,走的时候皮特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不喜欢喝咖啡?”
钱崇定道:“谁要喝那么苦的东西!”
皮特点头笑道:“也是,人生已经很苦了,还是多吃点甜的好。”
钱崇定顿住脚步回头看他:“有人……也说过这样的话。”
皮特却不急着追问,只道:“明天你可以休息一天,不用来了。如果你愿意的话,周末我可以带着你和约翰出去野餐。”
钱崇定没坑声,转身走了。
周末,皮特开车带着钱崇定和约翰到郊区野餐,一路上约翰不停的看钱崇定搓手、搓手看钱崇定。皮特笑眯眯的回头看儿子:“约翰,不要那么紧张,和定聊聊天吧。”
约翰脸憋得通红,半晌才磕磕巴巴道:“你……你真的是个男孩子?”
钱崇定侧头看他,眼里闪着寒芒,吓得约翰缩了脖子。皮特却是哈哈大笑道:“我们约翰长大了。”
钱崇定再去见皮特的时候,剃了个短短的寸头。
又相处一周,皮特终于拍着钱崇定肩膀道:“定,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帮你拍张照片吧,需要建立医疗档案。”
钱崇定说:“我没病”,却老老实实拍了那张照片。
钱崇定也并没有因为看了心理医生就完全好起来,皮特说:“我很惭愧,虽然这孩子的笑容渐渐过了,但是他心里的创伤却不能完全愈合。我没办法完全治好他,但是有一个人可以。”他定定的看着方晓言:“就是你,方小姐。”
皮特曾经劝过钱崇定,让他回国,但是钱崇定说:“回去还能干什么?我妈妈已经不在了。剩下的那些人都是想让我死的。”
皮特给了他一个拥抱,拍了拍他的肩膀。“定,你要相信上帝不会虐待任何人,每一个人都是得到祝福才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总有一个人会是你心里的那道光。”
钱崇定摇摇头。
皮特轻笑道:“不着急,总会来的。哦对,上次你说有人也说过安慰你的话,是谁呢?”
钱崇定眨着眼睛,脸色有些微微发红:“没谁,今天的时间到了,我要走了。”
皮特说到此停了下来,递了张纸巾给方晓言。
方晓言擦擦眼泪,又笑笑:“不好意思,你继续。”
皮特道:“十六岁的时候,他回了一趟国,带回了那张照片。”
方晓言说:“我从来不知道这些。”
皮特道:“他回来跟我说:‘这个女孩在我最伤心的时候为我擦过泪,在我最痛苦的时候给我塞过糖。是她告诉我,如果觉得人生很苦,多吃点甜的就不苦了。’我想,她就是我心里的那道光。”
第二次相遇
方晓言早已泪流满面,所有纷杂的,杂乱无章的记忆纷至沓来。
她想起来了。
他们的第一次见面是在她家附近的小公园里,一个被父亲责打的小女孩遇到了离家出走的小男孩。他们在那一夜相识,给予彼此温暖。
后来再见,大概是两年后。
方晓言的奶奶去世了。这是世界上最后一个疼她的人。她很想见她最后一面,可是等她赶到医院的时候,方宝山和田文娟已经去办理死亡证明了。她只见到了奶奶被白色被单蒙住的身躯。她跟到太平间门前被护士拦下,一个人坐在椅子里哭。
就在此时,一个十来岁的小男孩哭着从走廊上冲了过来。身后的男人死死拽住他:“冷静点,你不能进去。”
小男孩一句话都没有,只回头狠狠咬上男人的胳膊,他的眼睛赤红如血,死死的瞪着拉住他的人。如果眼神能杀人,面前的人已经尸骨无存了。
身后两个保镖冲了上来,拼命拉开他,等他好容易松了口,男人的手臂也已经鲜血淋漓,男人捂着胳膊痛心道:“你们别伤到他。”
闻言,保镖手里的力道猛然一松,小男孩趁机又扑到了男人的身前,却没有再咬他,只紧紧抓着男人的袖子哭:“你还我妈妈,你还我妈妈,你还我妈妈……”
男人的眼泪夺眶而出,蹲下身来拥住面前小小的身躯。小男孩嘴里不住喃喃:“我不要爸爸了,再也不想要爸爸了,我只要妈妈,只要妈妈,你还给我……还给我……”
男人看着男孩伤心欲绝的样子,终于受不了了。他起身抹干眼泪,把孩子推到保镖身边:“你们把少爷看好了,我去办理手续。”
其中一个保镖道:“老板,这……还是我们去吧。”男人回头看看垂着脑袋泪流满面的儿子,实在一刻都不能再在这里待下去:“我去吧。”他匆匆走出走廊,就听女人尖刻的嗓音回荡在走廊尽头:“不行,凭什么你给她办后事?那我算什么!是她自己要死的,关你什么事。你让我们张家的脸往哪里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