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不得徐伯镛说他别扭,他别扭个什么劲儿?去看徐伯镛母亲,这些不都是早晚要发生的吗。
余仲告诉自己,看就看吧,见一个人而已,就当见陌生人。
徐伯镛开着车,尝试和余仲前期沟通:“妈身体不好,血压也有问题,你说话时候小心点,如果你有什么气话可以现在跟我说,或者看完妈以后跟我说也行,当着妈面控制点自己。”
余仲是当着父亲面爆发过脾气的,话不多,但句句在致命点上。饶是父亲撑船度量,仍会受伤,难免自责心痛。
徐伯镛担心这样事情发生在母亲身上,但母亲却没有父亲那般承受力好。
余仲看着前方的路,没什么计较,平静的回答:“我不会说什么。”
有什么可说的?命运就是这样,他还能说什么?再说,和陌生人有什么说的?
徐伯镛快速转头看一眼余仲,弟弟没什么特别神情,徐伯镛回过头说:“好,医院不允许家属探望时间过长,我们看一眼就走,让妈看看你就行。”
话没落下多久,徐伯镛又补充道:“你也看看妈。”
余仲心理是不认可“妈”这种定义的。
说起来也是有意思,他这辈子没尝到过母爱,却不缺“妈”。
养父的前妻,每次余仲给她上坟时候,都叨咕“儿子给妈上坟了”;余大姐的母亲,余仲按照老家习俗,应该叫“大妈”;养父新娶妻,现在余仲给养父打电话,只要邢桂琴在养父身边,养父都会在电话里以“你妈”来代称邢桂琴。
如今,又来个“妈”,生物学关系上是要这样称呼。
余仲需要称呼“妈”的人,4个,可以拼凑一桌麻将了。
债多不愁人,“妈”多也麻木。都已经有三个“妈”,哪里还在乎再多一两个。
但余仲没回答徐伯镛问题,他好像还是有点在乎再多一个“妈”。
余仲又没回应,徐伯镛再次提醒:“青山,问话答话,你总这么闷着,别人哪里知道你想什么。”
余仲淡淡的,问:“你刚才问我问题了么?”刚刚聊“妈”的问题,徐伯镛只是陈述句。
徐伯镛一愣,没想到余仲能这样反问,他没计较的扬扬嘴角,只是想到一会到医院见母亲,他又给余仲打预防针:
“一会见到妈,你不用说什么,但要有问有答,如果问的太难,我帮你答,如果是简单问题,你自己答。”顿了顿,徐伯镛补充:“听到了么?”明显的问句。
余仲有问有答,答:“好。”很官方,比回答“嗯。”正式很多,余仲在制式形式化回答,他认为他们之间还不够熟,而形式化需要官方话、制式话。
***
兄弟两人来到罗婉萍病房,徐伯镛先在门外和护士说了几句。
随后,打开病房门,说了一声:“妈,您看谁来了?”徐伯镛声音透着明亮。
徐伯镛只是用手打开房门,而人并没进入,他让余仲先进入,而后自己进入病房。
这种进屋方式,余仲有印象,曾经进徐伯镛办公室也是这样,为的是不让他随意离开。不仅如此,徐伯镛后又始终在余仲左后侧,右手就在余仲左手后方,很是便于抓住余仲。
徐伯镛和余仲打交道,似乎留下很多症结,比如余仲的逃避逃跑。
余仲亦是明白徐伯镛所做所想,他暗嘲,自己没给徐伯镛留下什么好印象。
罗婉萍听到大儿子声音,好像已经有预感,是小儿子来了。她躺在病床上,头转向门口,眼睛不错眼珠的看向走进来的人。
小儿子个子高高的,眉毛浓厚,眼窝深邃,鼻梁高挺,嘴唇微抿,和一个月大时候完全不一样,罗婉萍无数次幻想小儿子长大后样子,但没想到长得比想得还好。
激动的声音伴随余仲进屋响起:“念……”仲字还没出来,罗婉萍立马改为:“青山。”声音竟然还带着几分解脱。
小儿子还在人世就好,小儿子健康就好。
不叫“念仲”,叫“青山”,丈夫和大儿子已经多次说过,今天在病房还提醒过她。
余仲没什么回答的站在病房里,靠近门口,和病床距离更远一些。
徐正有从病床旁凳子上站起来,补充说了一句:“你们来了。”老父亲的深沉声。
徐正有不是个话多的人,但每次说话都中气十足,只是这一次,不一样,多了深沉。
徐伯镛接过话,面微微侧向余仲,却对着父母答:“是啊,他复习特别紧张,特意抽出点时间过来。”
“特意”,即使知道这是大儿子假话,罗婉萍还是更高兴,一时激动,反而不知道说什么好,她让徐正有帮忙:“把床起来点。”病房的床前半面能摇起来,聊天更方便。
手早伸了出来,仿佛是要拉余仲。
徐正有转身,给罗婉萍床摇起,又给罗婉萍身后垫个枕头。
罗婉萍边配合徐父,边催促兄弟俩:“找个凳子坐。”手没能拉到小儿子,却指着余仲方向。
徐伯镛继续解原场,“不用了,妈,我们站一会就行。”病房里只有一个凳子,还在徐正功身后。
病房一时又没话,徐伯镛侧面对余仲说:“跟妈问个好。”
余仲心理是很震撼的,他听说眼前人身体不好,但没想到这样严重。在外表上,罗婉萍头发都已经剃光,脸色也偏白,胳膊上挂着输液管,整个人瘦弱不堪,全身上下,剩下可能就只有气质还好几分。
这种气质,倒不是身体那样病态,反而是一种要强、刚硬。余仲想象她年轻时样子,似乎,应该是个永不甘于人后、意气风发的女人。
怪不得她会把他抛弃,为一个男人前途。
但如今,病床上女人,病成这样,眼神中的期待却浓烈刺眼,语气中带着主动,有强烈和他接近的渴望。
徐伯镛让他问好,余仲在想,如果这是一个陌生人,他肯定早会毫不犹豫的过去拉拉手、帮扶起床头,但这是抛弃他的人,他做不到,但总应该说句话回应那浓烈和强烈。
余仲不愿意承认又不得不承认,他心生起可怜、悲悯之心。也理解,徐伯镛总是让他见罗婉萍原因。
而且,来都来了,还差一句话么?
“您好。”余仲说。
简简单单两个字,让罗婉萍瞬间泪如雨下。
不知多久,罗婉萍又用笑着的嘴角,带着哭声,回答余仲:“好好好……我”,对不起你这几个字终没说出,已经被自己吐沫呛到,咳嗽起来。
徐伯镛赶紧过去处理,边扶正母亲身体,边说:“妈,您再这样,青山都没法说话了。”
潜台词,说一句,您又哭又笑又呛到,谁还敢和您说话?
罗婉萍摇摇头,用没打吊针的手,拿过大儿子刚刚递过来的纸巾擦嘴角,说:“是我不好。”
徐伯镛接过话:“不是说您不好,是青山这不好好的,您情绪别太大,否则身体也抗议。”
病房安静些会儿。
徐正有则问余仲:“在复习考研?”父子上次见面剑拨弩张,横眉相对,此时徐父仿佛已忘记,没发生一般,依旧平常的询问。
余仲喉结滚了滚,在收到徐伯镛眼神后,想了想答:“是。”他在复习这件事,徐伯镛刚进门就已提及“复习特别紧张”。
可能,父亲总是少些家长里短,更多是关心前途。徐正有回余仲:“考本专业的么?”
余仲迟钝半秒,答:“是。”
罗婉萍整理好自己,顺着余仲话,问徐伯镛:“你没帮他复习么?”有点不满怪罪,似乎指责亲兄弟怎么都不帮忙。
徐伯镛不知是不是真的在意被冤,说:“都没用他复习专业课。”亲儿子在亲妈面前才会有的语调,平叙中抑扬顿挫,音高音低,不是小女孩撒娇,却是儿子对母亲的亲。
“那怎么复习还这么紧张?”罗婉萍问,亲热的反问。
“妈,考研不只考专业课,再说H大不知多少学生在盯着考,竞争激烈,青山不抓紧时间复习怎么行。”徐伯镛答,很自然亲切。
余仲不知为何,有点窒息感,仿佛罗婉萍和徐伯镛母子之间不经意的亲昵互动,让他窒息,他不自觉的握紧拳头,忍耐下这种感觉。
护士敲门,开门进来说:“量一下。”带着血压计。
罗婉萍奇怪:“早上不是量过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