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回床上裹紧被子待着,擦干头发。”霍云的话说得艰难,突出的喉结滚了滚,又滚了滚,声音轻而嘶哑,“我知道该做什么,你不用自作聪明。”
翠姜咬着嘴唇点了点头,转身爬到床上,裹了被子,露出一张雪白的小脸儿并脖颈,灯下一痕娇艳无双。
霍云开门走了出去,雨夜清冷,立于滴雨不断的檐下,霍云大口呼着气……难以忍耐的身体上的反应,让霍云的心绪又恼又乱,却又莫名地并不抗拒——这始终不愿理解的“并不抗拒”,让霍云更恼。
二十年,他几乎忘了什么是“乱”又什么是“恼”,什么是情绪,什么又是控制不了的情绪。
这让他忽然有些无所适从,就像现在的雨,在沟壑不平的屋顶上汇聚,流向哪里,又在哪里碰撞而改变了流经的瓦片,终又怎么汇聚滴落在草地或者石板之上,总无从得知。
“是‘达摩凌霄’的散发出的瑞虎香味道让自己失控了。”霍云想,“一定是。”
“真的是吗?”闭上眼睛,霍云觉得燥热已退,“真的是因为达摩凌霄吗?”霍云转着手上的碣石扳指。
二十年了,若能说自己可以一直保持着冷静,一直可以以抽身事外的态度审视着周遭的一切,筹谋着一切,那其实依仗的只有一样,那就是他从来不会去蒙蔽自己的心!
他的心……霍云咬着牙,分明的棱角呈现在脸上,让这个看起来清瘦甚至消瘦的年轻人迸发出不可言语的魅力,散发于周身的气场让檐下的雨甚至都踟蹰了,一时,落下得缓慢了,缓缓的,填补着青石的坑洼。
天地清冷,时节不经。
脚步声,急而碎蹙。
“李大人快去看看!刘大人这症候来得急啊,小的出来的时候,刘大人的嘴唇都青紫了,此时不晓得怎么样了?李大人快些。”
霍云睁开眼睛,他认得,这一行两人前面带路神色紧张的是贤录卿刘广仪的随从之一,叫做康书的。他身后跟着的正是队中随行的御医李乾。李乾想是已经睡下了,骤然被叫起来,衣衫还是边走边穿。
“大人从前可有心症?又或者癫痫类症候?”李御医边走边不住问。
“我们大人一直有心悸之症,药是不离身的,一日三餐后服用都是大夫嘱咐过的,刚才饭后还服过,只是刚睡下,便忽然咳喘起来。”康书道。
“听你这话,并不是平日心悸症犯了的样子?”李乾扣好腰带,听说加快了脚步。
“说不像也像,说像也不完全像,总之,大人快去看看吧。这会儿估计孙大人、顾大人也去了。”康书说着不由地伸手搀住大夫,两人匆匆向后走去。
走得匆忙,两人只和霍云打了照面,彼此点了个头,便匆匆而过。
“外面出了什么事?”霍云回到屋里的时候,翠姜已换好了书童的衣服,头发也挽了起来,竟是整整齐齐的男子头冠。
“刘广仪刘大人似是犯了急症,刚才是李御医被请过去了。”霍云说着,动手开始脱身上的外衣。
翠姜忙回身站着。
身后是哗哗作响的水声,不一时,便听到簌簌穿衣的声音。
“你自去取些吃的来吧,估计这会儿驿站的人都在忙着刘大人那里,没人顾你。”霍云说话已坐下,挽发而上,动作迅速。
“你也要去刘大人那里?”翠姜伸手帮他上了发冠,忽地嗅到他的头发上,有隐隐的清香,却不是碧砚香的味道……竟是……竟是自己的味道。
他用了自己沐浴用过的水?
哦,天!
翠姜想。
“嗯。”霍云答了一声,起身推门而去。
第七十一章
第七十一章
夜色正浓,翊阳行馆五进的院落里灯火通明。
刘广仪住在第三进院子的正房东屋,中间的厅堂里此时站满了面色焦急的人。
霍云进来的时候,孙象法和顾四海分坐在堂上左右,均是沉默不语,坐在右手边的孙象法紧蹙眉眼,时不时向东阁探看,倒是一旁的顾四海看不出特别的紧张,只是坐着。
来往的人很多,大家的注意力都在里屋的刘广仪身上,没人注意谁进出,自然霍云进来也没谁注意到。选了靠近东屋门口的地方站定,霍云安静得如同空气一般。
“此时夜深,若是连夜着人赶回宫中报告,怕是去的人也要明日晌午才能有回信,刘大人这病症不知是否等得?可听李乾大人的意思,此时刘大人又移动不得,咱们也不能带大人往回赶路,这可怎么好?”孙象法一介文人,遇到了这样的事情也没主意起来。
顾四海并没有说话,只是摆了摆手。
“顾大人这是何意?”孙象法探了探身子,向前倾着,小心问着顾四海。
“有李御医诊治照顾就好,孙大人稍安吧。”顾四海团了团衣袖,“生死有命,你我认识刘大人也不是一日了……”顾四海说着竟是闭上了眼睛,只默默养神。
孙象法听他如此说,知道他说的是刘广仪心悸之症多年来已是数次犯险,重的时候几不可救。此时既病在外面,也只能听天命罢了。又见顾四海并不紧张,自己也不好反驳,也不好说是,一时无法,只得自顾自发急,不时遣人进去询问情况。
众人忙碌,有掌灯拨火的,自然也有熬药送水的,进进出出,络绎不绝,就有不到一盏茶功夫,只见李乾匆匆自里屋跑了出来:“二位大人,不好了,不好了,刘大人心悸之症刚才已经见缓相,可是,可是此时,此时忽然脉浮,竟是,竟是……”
“竟是怎样?”孙象法慌忙站了起来。
“竟是……已经呈了颓势了。”李乾说着站不稳,将将跪了下来。
“什么?!”孙象法心下一惊,说着就向里走,他知道御医这样说,刘广仪看来是已经不好了。
顾四海也站了起来,叹了口气,迈步向里走,步伐倒是仍旧沉稳。
一时,挨得上的随行官员纷纷向里面涌去,无人向后。
李乾见众人向内,忙站起来,跟随着跑去,只跑了两步,忽觉手腕被人拉住,回头看时,拉住他的年轻人有些眼熟。
“李大人,且留步。”拉住李乾的人正是霍云。
“这位先生……”李乾疑惑。
“在下霍云,是翠相府上订书,刚刚咱们在前院见过。”霍云退了半步,抱拳道。
李乾想起来了,这个形容清瘦俊朗的年轻人正是刚才自己来时见到独自站在檐廊下的那位。
“霍先生有何事?咱们先放放,此时刘大人病势凶险,在下需……”
“刘大人可是有唇颚肿胀,呼吸急促之态,虽有心悸症状,但又并不典型?”知道此时刘广仪境况凶险,李乾必不肯久站,霍云并未客套,直奔主题。
听他如此说,李乾本来还是向间屋子迈步的前倾之势顿时收了回来:“先生怎知?这……这正是在下为难之处,刘大人之症若说是心悸症发也颇像,但,但这唇颚肿胀于心悸发病初期却不多见,倒有几分……”
“倒有几分像是水土风物不伏的敏滞之状?”霍云道。
李乾忙点头:“先生怎知?只是……若是敏滞之症,在下已给大人药中加了千里光、蝉蜕、荆芥进去,为何丝毫不见病退啊?”
霍云自怀中拿出一只昙白瓷瓶:“在下也只是猜测,这是在下家传‘斥敏霜’。”
“这……”李乾并没有移步,将瓷瓶接到手中,略有疑惑。
霍云知他疑惑,忙道:“今日午后,在下曾见过刘大人一面。当时,在下便看到刘大人脸上略有些浮肿,只道是赶路辛苦,并未在意,此时回忆起来,或许就是染了无忌草的草籽,敏症发作又引了心疾。”
“无忌草籽?”李乾也是聪明人,听得眼前的年轻人如此说,又拿出一只瓷瓶来,猜想他大概是有些办法的,只是事关重大,一时不敢判断。
“咱们上午出城之时,曾途径一片杀枫林,大人可记得?”霍云知道,御医谨慎,不说明,他断不肯用自己的药。
“嗯,在下记得,杀枫叶厉,兴许此时咱们的马车顶子上现在还嵌着不少。”李乾道。
“无忌草多伴杀枫而生,二者正是十步之内相生相克之物,在下家传的斥敏霜药性极厚易融合,此时只需以杀枫研碎共同入药,给刘大人自口鼻灌入,后涂于腋下肘窝等关节要害之处,兴许还可有用,大人乃是御前伺候的医者,您自分辨就是。”霍云说罢恭谨抱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