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未见,这个说来与自己相处并无太多时日却似乎从不缺席“大事”的女子,来之便如殿外的清风明月一般安静,话都不多却每一句都落在了自己心上。
“王爷。”翠姜跪了下来,整理裙摆,双手合十。
“翠姜?”裘凤游觉得意外,又向殿外看了看。
廖正起身,走了出去,殿外,似乎比大殿内更安静些。
“相国寺戒备森严,你是怎么进来的?”裘凤游有些警觉。
翠姜笑了笑:“我从来就没有出去啊。”
裘凤游皱眉。
“今年今朝翠姜来这相国寺还是隐藏回避之事,想来明年……也就名正言顺了。”翠姜说着轻轻一拜。
裘凤游不解:“明正言顺?檀湖她……”
翠姜雪白的手指碰上自己的嘴唇,轻轻嘘了一下。
“只有这一点点的时间了,王爷不必提起她人……只陪着翠姜就好。”翠姜没有看裘凤游,面向佛祖,目现柔和肃然。
裘凤游果然没有再说话了,他和翠姜相处不多,但是他觉得他了解翠姜,从黄亭围场夕阳下的初遇之喜,到放狐王归山的默契在心,到皇帐之中与自己同进退的勇气,再到老枫山下繁华夜市的华灯初上,还有自己不曾得见的力告胡侯之勇慧,这个女子从来都是不缺乏智慧和胆量的,她此时来一定是有什么要事和自己说。
片刻的安宁,翠姜望着凤游,自颈上慢慢取下一条链子,链子下面是一块儿鸽蛋大小的美玉,月光摇曳之间散发着魅人的光彩,一如一年未见的翠姜,平添了无限的风韵与柔美,纤白素手持着玉坠子,眼中都是历历憧憬。
月光下犹见她面如桃红,目如露轻:“王爷,翠姜与王爷相识一场,今日就算告别了吧。这玉坠子是陪着翠姜出生的,娘说,这是翠姜的陪嫁。”有一滴轻如云散的泪光从翠姜的脸上滑落,消失在冰凉的石板地上,不见,“现在……翠姜把它送给王爷的了。”
将手指放入口中,秀眉轻蹙,一抹血痕落在玉坠之上,转刻透入,把坠子放在凤游的手上,翠姜深深拜下。
裘凤游有些茫然,接过翠姜递来的玉坠在手中,尚不明了他的意思,却只觉心中猛然一动,又是一动,仿佛被什么击中,很久也无法平静。
“三日前,皇上传了密旨到我家中,大祭之后……翠姜将入宫为妃。皇命不可违,翠姜不愿爹娘长姐为难,所以今日特来向王爷辞别。”翠姜看着裘凤游,蕴着薄雾清愁的眉宇间秀色如远峰,“王爷,翠姜今日别过后,望君寒来多添衣,春夏有闲时,你我如同梁上之燕岁岁可相见,若是,若是不得见,也请王爷安好,顾自珍重……”
手中的玉坠散发着淡淡的香气,裘凤游记得这种香味,是翠姜的香味,已经浸染了这块玉石。
而翠姜一拜之后已起身离去,月色空茫,大殿寂静,仿佛从无人至。
裘凤游心惊了,他衡量不出翠姜在他心里的重量,若说不喜欢那是不可能的,一年前黄亭初见,他便喜欢上了这个女子,皎皎如明月,灼灼如繁星。可若说太喜欢,裘凤游想了想,大概也不过就是如此。在他心里没有什么人什么事可以和自己相比较的,自己才是唯一重要的,当然这也包括他的意愿,他的意愿是“左”,天下便是“左”,他的意愿里这天下是裘凤游的,就绝不会是裘凤城的。
廖正回来的时候,裘凤游一如往常,静静目视着大殿之上的佛祖金身,一动不动,由着风吹过。
没有去打扰他,廖正靠在柱子上睡着了,所以他没有看到——裘凤游澄清的眼眸中逐渐升腾而起的血红之色。
第一百三十九章
第一百三十九章
今日本是晴朗的天气,时近正午却见云朵纷纷自远方凑来,密密遮住山峰。
裘凤城觉得呼吸有些困难了,无论是精神,还是身体似乎都在告诉着他,属于他的一切就要结束了。
而此时觉得更困难的是裘赫朝。
不能动不能说的无形桎梏让他窒息,裘赫朝的眼光离不开近在咫尺却不能相顾的小儿子,裘凤城就要倒下了,让他倒下的同样是自己心爱的孩子,甚至是曾经托付过江山,托付过信任的孩子,之前他还答应过自己不伤害他的弟弟……可是如今他怎么了?究竟怎么了?为何就在一瞬间决定痛下杀手?
裘赫朝想着,却想不明白,只觉得撕心裂骨的痛苦已占据了所有思考的能力,如果还剩下直觉……
直觉……
他的目光落在了人群中一个年轻人的脸上,他知道,那是霍云,霍惜彦和洪澜的儿子。
他像极了霍惜彦,也像极了洪澜,无论站在怎样众多的人里,只要一眼便会被记住。
裘赫朝以为,霍云不会看自己,他以为霍云更重视的是发生在皇陵之中的火拼结果,就像在场的所有人一样!
可是他错了,从这场厮杀开始到现在几成定局的当下,霍云的目光始终落在自己的脸上,带着清冷,带着安静,清冷安静得让人心慌,慌到无法与他对视,慌到想要大声喊出救命。
可是现在没有人能解救他,因为没有人注意到他,所有人的注意力全在裘凤游和裘凤城这一对兄弟的战斗中。
自己与霍云,就好像与旁人并不在一个时空里。
旁人正在上演着或者旁观着一出大戏,而自己和霍云便是看戏的人……
裘赫朝的喉咙里发出如撕裂一般奇怪的声音。
他终于明白了!
这本来就是霍云的目的。
一步又一步计较,一场又一场的谋划,从始至终,就是为了这一天,这一天——在自己面前,让自己看到却不能说也不能动,看着自己的孩子,自己的亲人倒下,却只有无能为力地看着,看着而已……
裘赫朝忽然想起了什么,在他异常清醒的头脑中,他想起了洪澜,这个让他至死不能忘的女人,她在坠落悬崖的一瞬间曾经有一个目光落在了对面的山崖上,似乎在搜寻着什么,又似乎努力让自己不去搜寻什么,她的情绪在他们最后的对话中是有起伏的,自己无时无刻不关注着她,只是当时太着急了,以为一切都是唾手可得的,没有太多去思考分析她的表情。
难道……
难道……裘赫朝看着霍云,不可置信地看着霍云。
难道当时他就在对面的山上?就在那里吗?!洪澜那样决绝甚至可以说仓促地跳下了悬崖,至死不肯委身于自己,固然是因为她与霍惜彦之间的矢志不渝,也许更是因为她要保护自己的孩子,保护大燕唯一的皇族血脉。
裘赫朝如今想要努力看清楚霍云的表情。
还没有看得分明,却忽然清楚地听到了人群中一瞬间爆发的惊叫。
裘赫朝的心揪在了一起,因为人们的惊呼显然是来自眼前被重重围困的皇帝。
裘凤城,在苦战了一个时辰之后,倒在了血泊之中。他的脸依旧英俊,可是他的眼睛已经不再清澈了。
“姜儿……”面贴着黄土,他的声音很微弱,没有人听得清楚他在说什么,人们唯一知道的就是这个属于裘凤城的时代结束了,不过匆匆一年,这个显示了活力与抱负的君主匆匆完结了他的王朝,在片山只水之间,过早地埋入了这片属于他的皇陵。
而杀死他的,他的哥哥裘凤游此时正将目光缓缓转向了他们的父亲。
裘赫朝咳嗽着,喘息着。他还来不及从丧子之痛里自拔,却不得不面对另一个孩子!不得不告诉他,自己同意了,同意他成为大齐的新帝,他一千一万地同意了,现在他需要做的事情是赶快除掉那个叫霍云的人和他的云崖势力,其他的都不重要!一点都不重要!因为裘赫朝意识了一件事,这件事就是裘凤城的倒下一定不是整件事的终了,他要报复的人是自己,自己现在还没有失去全部!那么……云崖郡的人就不会放手,霍云就不会放手。
所以,现在一个足够有力的人能够成为大齐的新主,太重要了!比什么都重要!!
好在,裘凤游不像他的弟弟一样糊涂……不止不糊涂,他从来都清楚自己要什么!裘凤游的目光在经过了裘赫朝的脸之后,缓缓移向了人群之中。
人群之中,有霍云。
霍云,端然而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