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看来……
“爹,女婿有一件事想和您说。”裘凤南将自己在皇陵里清楚地听到了裘赫朝的声音之事告诉了李记。
一生戎马,又深知裘凤南稳重,李记当然不会怀疑裘凤南是听错了或者中了什么邪,他略一思索便相信这是云崖郡人的所为,而且他更相信自己的眼睛,霍云!就是霍云!这个大燕皇室的霍家血脉甚至都不愿意更换自己的姓氏……
这是怎样的骄傲?!
他的样子,像极了霍惜彦,那个大燕永远不可战胜的里尔王。
也像极了洪澜,那个让他们所有的人都仰视而永不可得的女子。
“你去吧,去见霍云!用一个云崖郡后裔的身份,你们之间或许有可以谈的话。”这是李记最后告诉裘凤南的话,他有些累,他想睡了。
对于裘凤南的秘密到来,霍云一点儿都不奇怪,他了解李记,如果说当年的裘赫朝和薄宏定在攻陷云崖郡,疯狂地搜寻自己母亲的时候都已经丧心病狂了,那当年唯一清醒的人就是李记了,他也是唯一一个站出来阻拦的人……
他的清醒会在此时救他一命。
霍云想。
果然,裘凤南来了。
“我……我想知道,你们打算怎么做?”裘凤南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让自己看起来和霍云一样有气度,但是他做不到,他甚至感觉到了自己的颤栗。
霍云笑了笑:“这件事,我没有想过要和南安王爷讨论,在这个问题上咱们是敌人。”
裘凤南又控制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是啊,他怎么会和自己说。
“不过,既然王爷如此坦诚相问,霍某倒是不妨和王爷说说看我想达到的结果,或许在这个问题上咱们倒是一致的。”霍云道,他看起来从容又随和。
裘凤南没有办法拒绝,犹豫着伸出手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霍云微微调正自己的坐姿,显得郑重了些:“王爷可知我,准确地说是云崖一族这许多年来精心谋划,培植势力,所谓何来?”
裘凤南皱了皱眉:“报仇,复国,赢回大燕的天下。”
霍云一笑:“嗯,王爷说对了一半。”
“那还有什么?”裘凤南心底有点凉意。
“不是少了一半,是多说了一半。”霍云道,“我们没有想过复国,我们所想,只有报仇罢了。”
裘凤南心中一惊:“这怎么可能?你们苦心经营多年,为的竟然只有过去之事,全不图未来之事?”
霍云笑了笑,不禁淡淡唏嘘:“大燕立国数百年,到了我叔伯手中,已然吏治腐朽,破败不堪,才会使外戚横行,民不聊生。我小的时候曾听父王与家臣谈论起史籍故话,父亲曾言,朝代更迭乃是不可阻挡之事,若能以优进之势摧枯拉朽,救民于水火,其实谁坐这天下,又有何妨?我父王本是闲云野鹤之人,才会固守云崖郡,为的不过就是闲于世外。这样的性情使然,给我请的老师也皆是这样的人品,故此我自开蒙受教以来,江山社稷就从未在我心中。”
“霍小王爷没有这样的心思,你云崖众人未必没有。你不愿坐这天下,你云崖之人未必没有人愿意。”裘凤南道。
霍云点了点头:“王爷说得不是没有道理,但是这谈何容易?你大齐对于私募兵士之事治理极为严苛,上百人之数即为死罪,就算我有满心智谋,也变不出百万雄兵来对抗大齐二十年来早已整肃齐备的兵力,何来夺取天下之说?更可况就算我不愿意,也不得不承认,大齐立国二十余载,百姓得以休养生息,百废俱兴,正是有盛世之兆,我又何必为这天下平添战火?这非我云崖之人所愿,也非家父所愿。”
裘凤南想了想,他觉得霍云说得有理有据,一时并找不出什么破绽。
他在和李记谈论这个问题的时候,李记也曾说过霍云不会强攻,但是不强攻又何以得天下?他们百思不解。
现在裘凤南虽然不全信霍云之话,倒是也有一点明白了。
“所以小王爷要的结果究竟是什么?”裘凤南话说得困难而犹豫。
霍云知他渐渐明了,转动着手中的白瓷茶杯,半晌,声如冷月欺光尤寒,“我要的,从来都是裘家人的命。”
裘凤南倒吸了一口冷气,虽然知道这一点一直是显而易见的,但是现在听到这话从霍云口中说出,还是让人心惊不已。
“这可不是我想要的结果,我也姓裘。”裘凤南渗出薄薄冷汗。
霍云带了一些笑容:“是吗?”
霍云说过之后,再也无语……只是带笑看着裘凤南。
“难道……难道你愿意将这万里河山,拱手让我?”裘凤南道。
霍云叹了口气:“报仇之后,天下归谁所有,又姓字名谁,霍云一点儿都没有兴趣,也没有能力去管……若是我云崖郡中有可治理天下之才,我当然乐见,若是没有……只要是心系云崖,心系天百姓,又或者能和我们同仇敌忾的人来坐这天下,霍云自然也乐于在草莽之地,食萍之野,遥祝这位既不姓‘燕’也不姓‘齐’的明君能给天下百姓带来繁盛喜乐,一世长安了……”
霍云说罢,竟缓缓抱起了拳。
裘凤南的气息再一次不稳了,他看到了霍云眼中的光彩,当然,他也感受到了自己胸中无限的波澜。
第一百二十七章
夜色如洗,明月如镜。
裘凤南走后,霍云自前院慢慢踱步而归,却没有回到卧室,独自走到书房,亦不燃烛火,只是安静坐着。
坐得久了便觉得身上有些冷,左肩的骨缝之间零落空洞的感觉让人觉得心慌。
“果然在这儿。”抱着厚厚的外氅,翠姜婷婷的身影映在月色里格外窈窕秀美。
霍云一笑倦然:“醒啦?”
翠姜未答,将大氅披在霍云身上,又绕过来帮他系好带子。
霍云握她的手,一握之下只觉冰凉,霍云怔了一下,抬起头来却了然,嘴角斜挂着微笑:“还是跟去了……不放心我啊?”
翠姜转身自棉套子里拎出茶壶,斟了一盏捧给霍云。
霍云饮了一口,放下茶盏,将翠姜拉到怀里坐着,用大氅包裹了她:“听了也好,听了就不担心。”
“你为何都不问问裘凤南此行的目的?或者提出一两个条件也好,即使不是真心与他共识,也要做得像一些才是,他才不会疑心。”翠姜在霍云走后,便偷偷跟了出去,藏在前院东厢的夹层里,一直听着他们的谈话,越听就越心惊,开始心惊于裘凤南竟然敢独自深夜来访,后来心惊于霍云竟有意向裘凤南说起,他并不热心于复国。
这听起来一点也不真实,简直是不可能的,报仇雪恨固然重要,但是报仇之后呢?一众云崖人安身立命不重要吗?倾覆了裘家却不要他们的天下,还要归还给裘凤南。安知他如果皇权在手不会意图报复?那岂不是又一场腥风血雨?
所以霍云的许诺一定不是真的,不是真的又想让裘凤南相信,那一定得谈条件,而且是要非常重的条件,只有条件对等了,裘凤南才会相信。
翠姜不明白,霍云如此聪明的人怎么会想不到这一层?
看着翠姜不住皱眉,霍云忍不住一笑,伸手去展她眉头。
“你别闹,回答我的话。”翠姜推他,推的霍云一晃,露出无奈又宠溺的笑容。
“他知道的。”霍云道,“裘凤南自己知道。”
“什么意思?”翠姜不懂。
“他知道我让他干什么。”霍云道。
翠姜还是不明白。
霍云笑了笑,捏起翠姜的手指亲吻:“你觉得裘凤南聪明吗?或者你觉得他够不够狠?”
翠姜皱着眉。
霍云忍不住笑出声:“这么认真想啊?”
听出来霍云一直就是在敷衍自己,他还是不愿意和自己说太多,翠姜从霍云怀里挣脱,向内室里走。
“哎呀好了好了,还真生气了。”霍云笑着拉她,没拉住,忙从身后抱住,又把她裹紧大氅里,“别生气,只是说来话太长,又太复杂,牵扯前因后果,每个人的利益心思,我此时有些累了。”
想起他还病着,一夜没睡又劳神劳力,翠姜有些小忐忑,自胸前握了他手,叹气道:“我只是太担心了,我知道你有成算的,我,我就是太担心了。”
“嗯。”霍云闭着眼睛,有些瞌睡又一脸愉悦地在伏翠姜肩上不住点头,“我知道,我的姜儿最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