锋利,刺骨,尖锐,疼痛。
在一片可以预想的感受之后,翠姜应声倒地,手中的海棠簪飞出数米远,“叮铃铃”落在了青石板的缝隙里,端阳皇城内狭长的甬道中,回声三两。
下一秒……
裘凤城,愣住了。
翠姜,也愣住了。
“姐姐,你怎么……你怎么来了?”抚着热辣辣的脸,翠姜忽然意识到疼痛并不是来自飞出的海棠簪,而是来自翠忱的手,伤处也没有在脖颈,而是在脸上。
翠忱给了自己结结实实的一巴掌。
为什么?
翠姜想……
眼前,一身缟素轻纱,面无血色却尤胜梨花带雨,轻霜带风的翠忱,手扶朱砂宫壁,颤巍巍的手正指着倒地的翠姜,半日搜肠刮肚也说不出半句话,只重重喘息着。这一巴掌打在翠姜的脸上,翠忱似乎已用尽了全力,既打散了翠姜和皇帝,她自己也撑不住倒在了墙边。
而此时翠忱身边搀扶着她的蓼宜,眼中明显又不敢太过表露的鄙夷之色,倒是让翠姜顿时明白了眼前的局面——
自己和当属自己姐夫——皇帝裘凤城的“奸情”被撞破了!
翠忱望着翠姜,眼中一丝不易察觉的疼惜掠过,忽而变得狠厉而悲切:“你个……你个贱丫头!贱丫头!”
“我……我,姐姐……我。”翠姜知道自己最好什么都说不出来,不解释是最好的状态,作为东靖王的侧妃,皇后的妹妹,她此时确实解释什么都是多余的。
“皇后……忱儿。”裘凤城也有些意外和支吾,半分愧色呈现在脸上,但他并不是因为翠姜的身份,他是皇帝,他想要的女人,其实身份是什么并没那么重要……他只是面对翠忱时心中确实有些愧疚,终究如今自己对翠姜已爱之入骨,情难自禁,而翠忱是自己的中宫,是翠姜的姐姐,又是刚刚失了他们亲骨肉的人。
翠忱,一眼也没有去看裘凤城。
“你不要唤我姐姐!谁是你的姐姐?!若我是你姐姐,你怎会在如此不堪的时候,竟然在这里……在这里和……”声音渐次低沉下去,翠忱撑不住,眼泪如断线的珠子一般落在青石板上,“你怎么可以在这个时候……你怎么可以?我刚刚失了我的孩儿,我刚刚……”
紧紧抱着翠忱瘦弱得可怜的肩膀,蓼宜也满面是泪:“二小姐,大小姐自小便是最疼你的,什么好的东西都给你留着,什么好玩儿事情都想着你,自己病成这个样子,还担心你性子急,不要吃了亏,不听劝寻了出来。你怎么能在这个时候做出这样的事情?你怎么对得起大小姐?”
“姐姐,姐姐……”翠姜哭着爬过来,拉住翠忱衣角,伏在地上,口中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不要叫我姐姐,我翠家哪有你这样不知礼义廉耻的女儿?本宫又哪里有你这样不知自爱的妹妹?你将皇上和王爷的兄弟之义,将我们的姐妹之情,将爹的脸面,翠家的清誉放在哪里?”翠忱用力推了一下翠姜的肩膀,仿佛及其厌恶失望一般,让她远离自己,“若你还有半分廉耻之心,便速速离开这里,从此之后别再踏入这皇城半步,安分守己做你自己的侧王妃。为了翠家的脸面,皇上的脸面,我这个皇后的脸面,你知道我不会拿你怎样!但……若是你不肯,还要,还要一意孤行强留在这里,你就不要怪我不顾我们姐妹一场了……”
气息不匀,翠忱咳嗽不止,眼角绯红,一见便是动了真气了。
“我……”翠姜哽咽难言地看着翠忱。
“走!你走啊!”翠忱倾起身子,不等翠姜把话说完,就抓住翠姜的胳膊用力推她。
无法安慰妹妹,翠忱必须始终要表现得悲伤而愤怒,只得用陷在翠姜宽大衣袖中的手轻轻地抚摸她……她知道自己的妹妹有多聪明,知道她了解自己的心,更知道这是自己唯一能救她的办法了,她一定知道自己尽力了。
背对着裘凤城,翠姜不必像翠忱一样竭力控制自己的表情,她太难过了,她当然知道自己的姐姐几乎是在用生命保护着自己,她还在流血,她刚刚失去了孩子……
翠忱的手,再一次用力:“走!不要让我再看到你!也不要让娘再看到你!”
翠姜站了起来……
深深凝望着翠忱,翠姜不敢点头,不敢有动作,她怕自己哪怕一个小动作也会引起裘凤城的怀疑,这会让翠忱陷入困境……眼中都是不舍,这一去,她就要抛下身如飘萍的翠忱了,留下她独自面对一切。
“皇后……你听朕解释,不是你看到……”裘凤城看到翠姜站了起来,一阵莫名的心慌,急走了两步,就要解释。
皇帝的话还没说完,翠姜提起裙子便向着长长的甬道尽头跑去。她跑得飞快,真的像躲避一场亏心的耻辱一般,真的像做错了事情一般,跑得飞快。很快,就消失在了甬道的拐角。
越过了甬道的拐角,翠姜仍旧没有停下来。
跑过了端阳皇城后宫栉次鳞比的红砖碧瓦,仍然没有停下来。
跑出了皇城西门,翠姜仍旧没有停下来。
她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只觉得自己跑着跑着,似乎就要飞起来,飘起来一般,眼前一一切都已经模糊了,胸中的血气涌起来又跌下去,勾得五脏六腑都翻腾开来。
夕阳,就在面前,自端阳皇城西门外远远就能望见夕阳下的百灵山,巍峨清丽。
翠姜记得那里有一座曾厝庵,庵里有一方泉水,清澈柔凉。
小时候,每年的盛夏时分,母亲都会带着家中的女眷去那里住上几日,自己与姐姐和离儿便常在那里戏水……轻衣薄衫,欢笑至月上露浓。
可是如今……
翠姜已经跑不动了,三步两步,轻飘飘倒了下去。
“姜儿。”只听道耳畔有人急切地低声唤她,而后便陷入了一片迷蒙之中。
第一百一十四章
俏俏林中翠羽鹦哥,悄悄月下碧杓溪河。
狸木林最美也最毒的深夏,微风一停,瘴气便冉冉升腾而起。
最是夜半时分,蛇虫都尽数退去,唯有夜枭在高高的楠木之上,低头寻找瘴气中偶尔来不及躲避而翻倒的硕鼠走兔,却来回试探着,始终不敢乍羽而入。
“这三剂药,总要有一碗得喂下去,再不济这满露丸能暂时服下去也好,就算弱,总能护住她心脉不受损。她不是不通医理,服了摧心散怎能用如此大的心力?情绪又怎可如此大起大落?一个不妨,虽不至于要了性命,也不是闹着玩儿的。”晏医熬好了第三剂药送进来,却见桌子上之前放着的两个药盅仍旧满满的,不曾动分毫,一旁盛着满露丸的琉璃盒子打开来,已被碾碎的丸药剩了大半个还多,可见是喂不下去。
晏医不觉叹气:“是我的过错了,该给她带一颗满露丸去,那摧心散平日里用……”
“你去吧,晏寒。”昏暗的烛火照不亮说话人的脸,也没暖了他的声音。
晏医又一次叹了口气,低头走出了房门。
夜色,浓得好像某种毒/药,化不开人的心肠,始终蒸腾围绕,就如梦魇中的翠姜,走不出一片困顿,醒不过来。
“忱宝,娘……”翠姜呓语,“霍云……霍云,你在吗?救救我姐姐……救救她……救!”梦中疾痛,乍然清醒,翠姜只看到眼前一片黑暗,摇摇远处有一盏烛火朦胧,伸手却无法触及。
“你醒了。”昏暗中有人说话,就在身边。
“是你吗?”翠姜猛地坐起来,紧紧抓住眼前人的衣袖。
“是我。”将她裹入怀中,霍云不敢太用力,怕她害怕,又不敢不用力,也怕她害怕。
他还不能确定她在跑出皇城之前最后的时间里经历了什么,皇帝带走了她,不准人跟随,所以那段时间自己的眼线跟不到。不过一盏茶功夫的失控,却让一直守在皇宫西门之外马车里的霍云倍感焦灼和愤怒,他快速起身走出了马车,却被苏锦衣死死拉住。
苏锦衣显示出了异乎寻常的冷静:“你现在去有什么用?那是后宫,你连她的影子可能还没有找到就被侍卫发现了。就算勉强让你横冲直撞救下了翠姜,那接下来呢?你……不!不只是你,是所有人拼了命挣来的局面也会因此毁之一旦,你觉得翠姜将来如果知道了真相,她还能好好活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