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在进入永兴城的前一晚,即便是赶了一日的路,早已身心俱疲,白郁仍是选择静坐一夜。只为了能熬过一夜,等到第二日回了永兴王府,趁着这两日一夜的不休,能沉沉睡去,莫要耽误了述职一事。
自雍州到永兴,几乎是一路向东、向南,越走,便会越能感受到南国的冬日和北方的不同。
路边的草木不再枯黄,路上的积雪也越来越少,就连林中被马蹄声惊飞的鸟儿也越来越多。迎面而来的风也不似前两日那般凛冽,官道两旁的村舍也越来越热闹了,能看见升起的炊烟。
到了客栈,夜里大家差不多都已经歇下后,白郁一人静静地坐在桌前,看着桌上的蜡烛,思绪随着烛光,渐渐飘忽。
看着眼前的烛火,白郁不由得想起了从前,想到了那一年在后且,那延烈替自己包扎伤口的时候。
当时的白郁,只晓得伤口处的疼痛;而现在的白郁,却只想得起当时眼前那双深邃的眼眸了。
想到当时因他那双眼睛而失神到忘记疼痛的自己,白郁不由得将右手覆在了左手臂上的伤疤处,隔着衣服,就这么低头看向那一处,看了许久。
白郁突然笑了笑,或许是在笑当时自己一听他说要把腐肉割掉就十分害怕,甚至有些胆怯,但却还要故作胆大的自己;又或许是回想起这一路走来的岁月,觉得有些崎岖而又暖心。
若不是因为他,自己的伤疤应该就不止是在这里了,只怕这世上早就没了白郁此人。
也不知道他当时受了那么重的伤还来替自己清理、包扎伤口,有没有牵扯到他自己背上的伤?
想来,即便是有,他也不会让自己发现。
白郁看着那处伤疤,眉头随着思绪散了皱、皱了散,许久,才将目光又转移到身前桌上的蜡烛。
原来,喜欢一个人,便是能因欢喜而忘了自己身上的伤痛,眼里只看得见对方的伤悲喜乐。
喜欢似夏日的一场雨,总是来得猝不及防,让你措手不及。能解了一时的酷暑,却带不走整个夏日。
当时的自己,全然没有看出那延烈的心思,总以为不过是因为他本就是乌弥尔人,便在与人相处方面会有些不同。于是,自己才会迟迟没有看出他深邃的眼中带着情意,才会迟迟没有听出他不大地道的中土话中其实一开始就带着深意,更是迟迟没有发现,其实,他并不是一个总爱把笑容挂在脸上的人。
除却尼亚这张脸带给他的束缚,白郁发现,其实那延烈他并不爱笑,私底下或许算得上是有些冷面。
上次邕王来王府的时候,那延烈在见到邕王时,浑身散发的冷傲和不屑,时至今日,白郁仍还记得。因为当时的他,和印象中的他,差别还挺大的。就像是一块寒冰,根本和自己认识的那个那延烈没有半点儿相似之处。
那一刻,白郁还不知自己身后站着的就是那延烈。不过,那时的他,或许才是在白郁看不到的地方,他情绪最真实的流露。
既是一国王子,怎可能终日都把笑容挂在脸上?
回想起他身旁时常跟着的那五名侍卫便可知道,那延烈平时应该也是一个严肃之人。就如自己这些年在军中一样,定是要收起平时的温情和嬉笑,要严肃、要舍掉软弱,要变成一个强者,变成一个有威仪、有震慑力的人。只有这样,才能树立威信,才能号令手下士兵,才有底气面对对手和敌人。
只不过,白郁还未曾亲眼见过这样的那延烈。当年在后且城外遭遇康訾士兵暗杀时,因着场面混乱,白郁没有注意到当时他的表情,或许,应该就是那样的。
印象中、记忆里的那延烈,永远都是带着笑容:有玩笑的,有温和的,有肆意灿烂的,有张扬高调的,也有认真专注的。
他的眉毛生得平阔而秀长,乌黑润泽,眉梢处带着棱角。眉毛也总是会在笑容浮现之前跳动,似被赋予了灵魂。
白郁很少见到他生气的样子,唯一一次,好像还是在攻打康訾的时候,那延烈带她进耐宛城那一次。
后来白郁受伤,故意让他离开的那次,白郁虽是有些冷漠无情,但那延烈也并没有生气,只是面色平静地离开了。
此外,白郁就只见过他伤心落寞的背影了。
原来,那延烈在自己心中已经被刻画得这般清晰了,清晰到几乎他的每一个表情自己都能想起,放佛就在昨日一般,历历在目。
原来,他从来没有把他伤心、愤怒的表情刻在自己的回忆中,留着的,都是他的笑容和平静。
窗外飘来一阵笛声,将沉浸在回忆中的白郁从回忆里慢慢带回了现实。
宁静的夜晚,悠扬飘渺的笛声似晚夜的轻抚,静慰人心。
笛声时而悠扬,时而低回,轻吟浅唱,让人沉迷。
笛声就好似一支画笔,以曲调为墨,正勾勒着一幅清新灵动的画卷,让人不由得随着那笛声的起伏而去遐想陶醉。
曲子似是在安抚这个夜晚,听久了,让人不由得随着它渐渐卸下周身的紧张和疲惫,继而泛起了困意。
白郁许久没有听见这般动人的笛声了,上一次听见笛声,好像已经是三年前了,还是在军营里。
想到这里,白郁起身缓缓走向窗边,轻轻把窗户推开,想要循着笛声去看一看是何人在吹笛,并期待着屋外的冷风来驱散因笛声而袭来的困意。
夜色给大地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白郁只能远远的看见一个小小的背影,看不清那人的面目。
一曲很快就吹奏完成,正如快乐的时光总是十分的短暂。
白郁以为吹笛之人会离去,便好奇地想看一看这人会往哪里走。
结果那个小小的身影在原地停留了片刻后,慢慢转身,一边吹笛,一边缓缓地悠闲地朝着客栈方向走了过来,像是在散步。
距离客栈这里越来越近、越来越近,长街上的笛声反倒是越来越轻、越来越柔,等到那人离客栈已经很近了,白郁才渐渐觉得此人身形看着有些熟悉,像是他。
楼下那人身手不俗,警惕性自是比常人要高,即便是身处在夜色中,感官也是十分敏锐。只见他自长街那边像这里走了没多久,就像是察觉到了四周有目光在注视他。他先是自然地抬头看了看四周,动作自然而不刻意,就像是寻常的打量一般,想要不动声色地找出是谁在夜色中注视着他。
等到他的双眼看向白郁窗边的那一刻,平静地脸上缓缓浮现出一个有些惭愧的笑容,并对着上空皱了皱眉头。
白郁先是看见了他眼中的诧异,接着就见他整个人似乎跟着他自己随口而出的一声叹气而松懈了下来,然后对着窗边站着的自己挥笛笑了笑。
这个笑容,不是在尼亚的脸上,而是在那延烈的脸上,带着他独有的爽朗,裹挟着夜色的朦胧与温柔,让白郁的心也随着这个笑容而沉醉其中。
白郁和他相视一笑,静静的看着楼下的那延烈,目光停留在了他身上许久,才合上了窗户。
白郁关上窗户后,一直静心留意着他回屋的动静。
可是,白郁坐了好一会儿,也未听见客栈里有他的脚步声传来。
四周一如之前那般安静,什么动静都没有。
此时已是子夜,白郁因着一连几宿的噩梦惊扰,又加上刚吹过冷风得了清醒,所以没了睡意。四周寂静无声,白郁便一边留意着动静,一边思考着那延烈何时会吹的笛子,自己好像从来都不知道他会吹笛子,他刚才吹的曲子怎么有些像是之前自己在军营外听见的,感觉调子有些熟悉。
过了一会儿,窗边传来几声有规律的敲响,似是有人在故意敲打窗棂。
白郁走了过去,正准备一探究竟,就听见窗外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窗外那人像是知道白郁已经走到了窗边,在外面低声道:“大门被关了,进不去,只能来这上面坐一坐,你……还没睡吗?”
白郁原还在纳闷这人怎么还没进来,听他此刻的窘迫,白郁不由得在心中低笑:原来是被关在了外面。
白郁先是推开了一扇窗户,接着又小心翼翼地推开了另一扇,可左看右看,也没看见人。
这时,上方传来声音:“这里。”
白郁一抬头,便看见了斜上方晃动的两只脚和一支笛子,这才知道他原来是坐在屋檐上的。看来,刚才那阵敲窗户的声音,便是他坐在上面用笛子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