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神色淡定,即使被那么多双眼睛看着亦从容不迫。
姬丹连忙解释:“杜良人切莫误会,民女只是就事论事,绝无任何怀疑你的意思。杜良人所言颇为有理,即使是不通医术药理之人,亦完全可以咨询医者,仅凭这一点不足以指证。”
说着,她转头面向嬴政:“其次,民女问过太医令,得知这鼍胶乃中原稀有之物,其价比之阿胶百倍不止……如此珍奇稀罕的东西,樊少使居于深宫,又是从哪儿得来的?”
经她这样一分析,众妃都听明白了,不禁连连点头,觉得言之凿凿。
杜心兰起身,向前走了一步:“分析得有理有据。若说樊少使有嫌疑,那么所有人都有嫌疑。毕竟下毒未必需要自己通晓药理,问问自己的心腹侍医就行了。若说没有嫌疑,大家都没有嫌疑,只因这鼍胶不光宫里没有,恐怕翻遍整个咸阳城也未必能搞到。”
此时,除了苦夏之外,众人皆对姬丹投以赞许的眼神。
没想到区区一个民间女子竟然分析得头头是道,且一针见血地指出了被大家忽略的疑点,当真是应了那句“大隐隐于市”。
樊少使这时候终于缓过神,脑袋点得跟鸡啄米似的:“对对!王上最了解臣妾的,臣妾自小好逸恶劳、不学无术,也就识得几个字……什么鼍胶伪装成阿胶来害人,臣妾哪里想得出来这种法子啊!”
嬴政点了点头:“是啊,你又是怎么想出这个法子来的呢……”说着眼角一抬,恰好与姬丹目光相迎。
避开对方审视的目光,姬丹强压下内心泛起的阵阵酸涩,此刻毕竟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她没有忘记自己来这里是干什么的:“请王上务必彻查此事,还樊少使一个公道。”
“说了这么多,你又怎知寡人不会还她一个公道?难道在你的眼里,寡人就是偏听偏信之人吗?”嬴政的话语明显开始咄咄逼人。
刚刚还在互交头接耳的六宫众妃霎时又闭上了嘴,殿内再次鸦雀无声。
姬丹微微垂首,谦恭守礼却不卑躬屈膝:“民女不敢。”
嬴政盯着她看了片刻,而后敛去眸中冷色:“毒胶之事疑点颇多、尚需细查,然樊少使嫌疑最大,故即日起禁足于宫内,其宫中所有侍从一律关入永巷,听候审讯。”
樊少使长舒一口气,整个人像是快要虚脱了一般……尽管目前她还没洗脱嫌疑,但只要王上愿意去查,她相信最终定能还自己一个清白。
等到嬴政离开端华宫,樊少使已被押送回自己的住处。
众妃也陆陆续续各自散了,姬丹最后一个出殿门,一只脚将将跨出门槛,苦夏突然沉下脸喊住她:“站住!”
脚步一顿,姬丹不由自主转过身,如漆的双眸中投映出苦夏怨毒的眼神。
这时,苦夏已挥退所有下人,一步步逼近,姬丹脑子里“嗡”的一声方才如梦初醒,意识到自己犯了个致命的错误!
她竟忘了自己与苦夏是有过一面之缘的!
当年蕲年宫变,雍城戒严,是她帮助苦夏出城调集援军,才得以化险为夷。
此时此刻,姬丹不禁懊恼自己即使救人心切也不能如此大意,居然忘了这茬!
可事到如今,又该如何解释自己的身份?
这一切又该如何收场?
苦夏拦住姬丹,直勾勾地盯着对方的眉眼:“本宫看你甚是眼熟,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譬如……雍城?”
姬丹本就心虚,被这样盯着更是后背发毛:“哪…哪有。夫人定是记错了,民女乃江州人,从未去过雍城。”
“是吗?可本宫分明记得当年的雍城危机中,救过本宫一命的那个人与你长得一模一样。不光如此,那人还帮着本宫出谋划策,在困局中临危不乱、力挽狂澜,与你刚刚那副镇定自若、指点江山的架势颇为相似……”
是的,难怪她总感觉这民间女子谈吐不俗,哪怕是那些出身世族的大家闺秀或官宦人家的大小姐,说话的语气和方式也不是这样的……
苦夏终于恍然,她总算明白是哪里不对劲了——对方的言谈举止以及不经意间的小动作更像个男子,且是一个身份不凡、居于上位的男子!
她早该发现的,怎么现在才想到呢?!
想到这,苦夏倾身上前,两人的距离猛然拉近,在姬丹的耳畔轻声冷笑:“对了,更巧的是——他,也叫丹。”
姬丹的身子微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竭力遏制住过快的心跳,故作镇定地答道:“世间容貌酷似者也是有的,至于名字就更不值一提了。夫人博学广知,应知天下之大,同名同姓者更是不胜枚举。”
“同名同姓?也就是说,你姓姬?”
“姬乃周王室之姓,民女不过江州乡野的一名孤女,身份卑微,怎可能冠以周代国姓?夫人真是折煞民女了……”面对苦夏的步步紧逼,姬丹在经过刚开始的一阵无措后,已渐渐沉下心来。
无论对方如何威逼利诱或软硬兼施,只要她一直装糊涂死不认账,对方便一时半会拿她没办法。
“你很会装……”冷不防伸手捏住姬丹的下颌,苦夏强迫她抬起头看向自己,“不过本宫可不是樊少使,没那么容易被蒙蔽。”
“民女从未想过欺瞒夫人。”姬丹睁着一双晶亮的眸子,小鹿般纯良的目光无辜地望着面前人,就好像她与苦夏记忆中的那个人真的没有一点干系。
半晌,苦夏放开钳制下巴的手,恢复了平素的娴静端庄,仿佛刚刚那个眼神凌厉、咄咄逼人眼神的她只是错觉。
“若夫人没有其它的吩咐,民女就退下了。”姬丹说完,朝面前的华服贵妇微微俯身,不卑不亢。
望着她飘然离去的身影,苦夏眸色变暗,指关节捏紧绣着棠梨的宽大袖口,眼眸中燃起了不可遏制的怒火……
所有的疑窦在这一刻真相大白,所有的哀怨在这一刻化为愤恨。
七年前的自己入宫为妃,侍奉君侧;七年前的那人质秦结束,重回故土。
原来,这一切都是因为你!
原来,我无法成为王后、扶苏无法成为太子的真正原因是你——姬丹!
作者有话要说:
【大秦の小剧场】
哭瞎:都是因为你,本宫才无法成为王后,扶苏才无法当上太子!
鸡蛋:喵喵喵,关我什么事??
第178章 重修旧好
姬丹回到阿房宫后, 阿胡看她脸色差得很,不禁担心坏了,然而无论她怎么问, 对方都顾左右而言他, 只字不提端华宫内发生的事。
阿胡没办法, 只当是王上冷言冷语又惹她伤心, 恰逢寒若送安胎药过来,便未再多言。
姬丹端起药碗喝了一口, 药汁特有的苦涩在舌尖一圈圈蔓延开,直冲脑门,令她不由自主皱了眉。
尽管从小到大喝惯了各种或治病或滋补的汤药,她依然免不了怕苦,喝药也都一口闷, 让苦味在嘴里停留的时间尽量短些。
而此刻姬丹却小口抿着汤药,苦味让她更加清醒, 也更加惆怅彷徨。
这一趟贸然现身实属无奈之举,然而最终还是没能完全洗脱樊少使的嫌疑,反倒让苦夏识破了自己的身份……
波动的情绪影响到了腹中的孩子,姬丹能清楚地感觉到胎动不安, 她按着自己的胸口, 眉心微蹙,强压下心头的慌乱,将余下的安胎药一饮而尽。
放下碗,姬丹唤来阿胡, 让她去请嬴政过来。
“贵人终于想通了!奴婢就说嘛, 王上嘴上不承认,心里其实一直装着贵人的!”姬丹笑着点点头, 于是阿胡欢欢喜喜地出门了。
她天真地以为姬丹和嬴政只是闹了些别扭,就像寻常小两口拌嘴一般,最后还不是床头吵架床尾和。殊不知,横亘在这两人之间的太多,并非一个让步一句道歉就能解决的。
姬丹的让步也并不是阿胡所说的想通了,确切地说,她和嬴政之间的问题不存在想通或不想通,只在于想或不想。而之所以选择主动退让服软,则是她思来想去多时的结果。
以苦夏的聪明才智,恐怕已经猜到嬴政迟迟不立后的原因了,若对方想对自己不利,自己连招架之力都没有,总不能让荆轲直接为她出头吧。
阿胡说得对,现如今自己无名无分,要想在这后宫中站稳脚跟,能依傍的只有君王的恩宠。况且就算她不为自身打算,也要为孩子的将来考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