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逢明月+番外(99)

更令人诧异的是,钟情当真还跟着律钊走了。

这半个月,两人要么就是坐在大殿外听那些佛修做早课,要么就是在后山听小和尚敲钟。偶尔钟情还会被律钊牵去莲台喂个锦鲤,或是一同下山去体验中陆的风情。

剑宗的弟子们私下讨论起来,个个都以为钟情是被孤魂野鬼夺了舍。

领头的大师兄却道:“钟情很早就和律钊认识了。”

他俩的缘分约莫还得追溯到律钊被自家大哥赶到剑宗的时候。律钊自小就讨人喜欢,头一次在钟情这碰了壁,他少年心性,非要逼得钟情愿意与他来往,几番纠缠之下,饶是钟情也挨不住他的死缠烂打,两人才渐渐成了朋友。

后来律钊回万渊堡,钟情本以为自己总算得了点清净,却不想对方每隔一段时间就得捎来一封信,信上言及皆是些风马牛不相干的事,钟情草草一扫,但还是把它们留了下来。

“这律钊是个人物,若是换作我们,哪里敢这样在钟师兄面前晃悠,万一哪天他一个不高兴,就把我们砍了……”

“钟师兄冷淡是冷淡了点,但绝不会做出残害师兄弟的事情。”

·

钟声响,焚香绕。

佛门的清谈会历时一月,中途若是有无法承受之人,可自行离开。

剑宗的弟子大多都撑到了第七天,就悻悻离了场。钟情与律钊几乎是同时起身,离开的时候还有半数的佛修端坐在蒲垫上。

律钊揽了钟情的肩,不以为意地说道:“我们剑修戾气重得很,本来就受不了这佛法的熏陶。”

“你别动手动脚。”钟情挥去他的手,说道,“你又是被哪位前辈给骂了。”

律钊撇了撇嘴,抱怨道:“前阵子去除妖,路过一盲眼和尚,说我戾气太重,还不如去做个魔修。你说说这都什么道理,那妖作恶多端,我不该除吗?说什么度化,早的时候他又跑那里去了。”

钟情说道:“你行事并不乖张,他如何会说你?”

律钊顿了顿,小声说道:“我哪里懂。”

剑宗和万渊堡的弟子正围在门前,见他们出来了,一窝蜂地围了上来,问道:“里边还有多少人了?”

律钊说:“也就剩了百八十个和尚吧。”

“其他仙门的人还有吗?”

“我关顾着和钟情说话了,都没来得及看。”律钊一拍脑袋,故作遗憾地说。

钟情道:“还剩了几个。”

“你们别挡着这里了,我先回去换身衣服。”律钊说着,便拨开人群走在了最前方。

他们方才走了没多久,旁边的弟子突然惊呼一声,指着前方说道:“那是何人?!”

他指尖所向之处,是一棵百年榕树,树根粗壮,枝叶茂盛。最低的那根树枝上,还倚着一个人。

那人一身黑衣,几乎要融进了墨绿色的枝叶中。他的上身倚着树干,一条腿随意地挂了下来,随着他衣上垂落的丝绦微微晃悠着。

似是听到了那个弟子的声音,他侧过头来看了他们一眼,嘴角扯出了一个笑来。

那是一张钟情格外熟悉的脸,是他曾经夜夜梦回都能见到的一张脸。

半年。

他甚至以为自己不会再遇到戚临,甚至认为自己已经把那几日的事情埋在了记忆深处,心里再也不会有任何的波澜。可在同这人对上眼的那一刻,所有的记忆还是纷至沓来。

像是迈不过去的一道坎。

在见到戚临的那一刻,钟情终于明白,那人将会是他道途中最大的阻碍。

没有任何的依据,也说不上来是怎么样的一种感觉。他只是单纯地从心里冒出了这样一个念头。

戚临不知钟情心里的想法,他只是侧过身,变作了坐在树上的姿势,柔声说道:“仙君,我们又见面了。”

第91章 情临(十)

钟情淡淡地应了一声“嗯”。

戚临眼角半弯,虽是对他这不冷不热的回应有些不悦,但脸上却是笑意未减。

他们身后的一众弟子都摸不清戚临的身份,只是定定地望着,不作言语。半晌后,也不知是谁注意到戚临周身的魔气,小声呢喃了一句:“他是魔修。”

最初是他周围的弟子发出惊呼,紧接着便转述到了所有人的口中。

律钊听到后边细细碎碎的交谈,好奇地挑了眉,问钟情:“你从哪里招惹来的魔修?”

钟情无言。

而后律钊便偏了头,直视着树上的戚临,说道:“阁下来此,莫不是想要求度化的吧。”

戚临眼皮一掀,看向律钊时眼中已经褪去了先前的那般神采,换上了一股冷意,“我来此不过是想看看近年来各宗又出了什么歪瓜裂枣。”

律钊直觉这个“歪瓜裂枣”是在骂他,想要开口继续争论,却被钟情拦了下来。

钟情说道:“你来这做什么?”

戚临又换了个态度,调笑地说道:“来找你。”

钟情皱了眉,似是对戚临的这番说辞不以为然。但他身后的弟子全然变了副神色,将戚临的话作了真。

“魔修猖狂!你可知道他是谁!”

“一介魔修擅闯佛门,是在小瞧百家仙门与佛宗吗!”

“我剑宗的师兄,也是你……也是哪里可以轻慢的吗!”

“钟师兄端方无瑕,又如何会与你这魔修有牵扯!休要在此讨烦!”

戚临没有理会他们的话,目光始终都落在了钟情的身上,“上次走得仓促,有好多话都没来得及同仙君说。”

他的声音压得又低又欲,钟情身形一怔,猛然间就想起了那日山洞中发生的种种,耳根都不免染上了一点红。

身后的弟子愤愤不平,皆以为戚临是故意来找钟情麻烦,叫他难堪的。律钊皮偏过头瞟了他一眼,也当钟情是被这魔修气着,便不管他的阻拦,开口便道:“人也见过了,话也说完了,我二人便告辞了。阁下在佛门里可要小心行事。”

“不劳费心。”戚临戏谑地说道,“可我来找的是钟情,他还没与我说话,你们为何又上赶着替他回答?”

钟情张了张嘴,嗫嚅犹豫了一会,不咸不淡地说:“那日之事,多谢了。”

“只是一个谢字吗?”戚临追问。

“嗯。”钟情垂了眸,不再看他。

“好。”戚临笑了笑。

音落,律钊搭上钟情的肩,半拖半搂地带着人穿过树荫,缓缓走远。戚临回身望去,并未阻拦。钟情的背影挺拔如松,但肩上的那只手却是格外碍眼。他神识一凝,给钟情传了一句话:“黄昏时分,我来找你。”

钟情惊愕地回过头去,只见那棵榕树根须飘荡,枝叶相擦,哪里还有戚临的影子。

·

沐浴更衣后,钟情在窗边一坐三个时辰。他原先是念着清谈中有所体会,想回院后再行凝思静坐,可当他一闭上眼,脑海里尽是戚临的那一句话。入定不过一时辰,便再无法继续下去。

他说黄昏来扰,此刻红霞翻涌,青山镀暖光,已近落日之时。

钟情坐在桌前,半敛着眼,手上拿着一支狼毫。桌上是散乱着的几张宣纸,上面是他三个时辰静坐的结果。钟情几乎是把整本《千秋雪》都给默了下来,一笔一划写得工整,像是在消磨时间似的。

天色渐渐暗下,相邻的屋子都点上了烛火,窗户上透出一点微弱的光。钟情抬起头,放了笔,犹疑地看着前方桌角上的烛台,犹疑地捏出一个诀。

下一刻,微风骤至,眼前宣纸翻起,有几张还被吹下了桌,趔趄地溜到了门边,碰上了一双绣金的黑靴。黑靴的主人俯身拈起那张纸,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那张纸被他提到了眼前,草草地端摩了一会,又被他松手送回了桌案。

“让仙君久等。”他指尖一点,案上烛火燃起,暖色的烛光映上了他的脸。

他信步走到钟情的身前,腿上一抬,靠在了桌沿。

钟情神色平淡,问道:“你有何事?”

“不若仙君猜一下?”戚临道。

钟情皱了眉,似是对他这副轻佻模样很是不乐,他收了笔墨,说道:“若是没什么要事,魔皇可以离开了。”

“这就是仙君的待客之道吗?”戚临委屈地说,“我辛苦来此,连盏茶都不曾讨到。”

他见钟情仍是没有开口的意思,自顾自地往下说去:“仙君白日同我说了‘多谢’,可我也有一个‘谢’字未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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