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断掉落遂变成失重飘荡,磁航错综,身旁无尽纠缠的是亿万不计的根。
沿着树的生命飞翔地底的于文文,只能紧紧牵着白眼,心中恐惧不断分化成微弱视线所及,地底深处的连绵生机。
恐惧于是生出狂喜,因与未知紧紧依存而天真狂喜!
绵密如织的白色毛根无边扩散着,根土聚结处若有源源不绝的紫气,气息汇聚成漩,若有浮磁,那是坠落的终止。
白眼遂又拉着她向上攀昇旋转,旋转,旋转,身体渐渐感受许多沉重、闷窒。
土石、枯枝、千万落叶、细水密流,层层缠阻,纠葛。
他们破除万难飞昇一处完全陌生的地表──
蓝色月下,不知多少年的老榕被无数地底飞翔的毛根撑起,漂浮半空。
蓝色树下,岚雾袅袅,最近天边的枝头有隻鸟,全身金绿色羽毛,眼眶处有白纹,伫留所有景物之上,在寂静的蓝色夜下,發出俊鸣──
咕呲咕啾玆……咕呲咕啾玆……咕啾,啾呜……咕呲咕啾玆……
咕呲咕啾玆……咕呲咕啾玆……咕啾,啾呜……咕呲咕啾玆……
“用尽有限与无限时间,我仍无法明白祂说着什麽。”
“有限?无限?你曾经生而为人?”于文文感觉愚昧地。
“祂一定说着什麽,只是我无法懂得。”
“或者你与这棵老榕关係匪浅?你是树的一部分?那便是绿绣眼的神灵?那透明绿色的影子。祂在那唱,疑惑于是笼罩了你?”
“歌声是生命中美好的能量,即使是一首悲歌。我已全神专注倾听,满满讯号,空洞意义,这一切都以孤独的面貌發生着。无知无觉。”
“于是你佔用我的时间思考?”
“希望妳帮助我看清。看见妳,我看见孤独。接受孤独,原是接受一切。”
“那空洞,便是一种意义。我终于明白人有多渺小,智能的极限并非窘促,但是接受不同体系的思考原是如此……”她想说幸福,但又觉得不够贴切,那原是比幸福更扎实的坦然欢喜。
树梢的鸟渐渐淡得溶入月的蓝光,那声音还持续着──
咕呲咕啾玆……咕呲咕啾玆……咕啾,啾呜……咕呲咕啾玆……
咕呲咕啾玆……咕呲咕啾玆……咕啾,啾呜……咕呲咕啾玆……
一种让人想要不顾一切记住的声音,明不明白已经不是重点,接受那份不明白,双脚便踏上了实地。
老榕荫,月光衣,白眼的身旁又出现那朵馨香动人的白花,那花像是一句美丽的话,在所有有限的传达中,發射着无限能量。
“那白花是什麽?”她问。
“一种看护,一份天地之间的仁慈,宽慰寂寞的思考,因失去连结而感受的困顿。”
“鸟有劫难吗?”
“我一直认为是,所以担心,但祂始终不为所动。”
“也许生命之鸟,本该无情,时而飞来,飞走,没有眷顾,所以轻盈。”
“为什麽天地不老,孤独本是原貌,何必忧愁,何必不忍,怎奈我一介凡夫,心中不忍,心中有愿,再不值,也为了悲悯、贪恋,投下永恆。”白眼幽幽然,声如细水长流。
“我感觉,你平息了。”
“当妳第一次伸出双手,想要救助那隻受伤的绿绣眼时,妳其实宽慰了我的孤注,我期待一种对话,期待心的接触。”
“接触,不是理解?其实你已接受心中的谜团?”
“愚钝,总还要一面镜子,证明心眼所见。”
“无声的歌,无法解释。不必解释。”
“捕风捉影,都是自我,而我以外,天宽地阔。”白眼展颜微笑。
“太宽阔,无所伫,便是永远漂流的悲伤,我认真同情你,那一定很不容易。”
“我愿是首鸟灵悲歌,在歌声停止时消失黑暗,将我拥有过的一切真执,以花香抚慰天地间对鸟唱感到疑惑的心。”白眼将手放在胸前。
“所以,你是……一缕古魂?”
“我也在问,我是什麽。”
“你说过……一介……凡夫……”
“透过这形体,却再也听不懂自己,什麽是自己,我已无法解释。”
“你……你就是……”
“若能不是,才得看清,身上,万古流着的惊觉,先知。”
那便是他所在的无止尽孤独啊!
“我感觉你要离开了。”纵有千头万绪,她冷静面对。
“祂就这麽唱着,不在乎其它。是不牵挂。无须牵挂。”
大地是一处深远的黑暗,无边际处点着月,月若是夜的眼,那光,是千年叙事,直到釐不清最原始的故事。
咕呲咕啾玆……咕呲咕啾玆……咕啾,啾呜……咕呲咕啾玆……
“我们会再见面吗?”她问。
白眼云淡风清一笑,天角的月退出迷离,冬夜雷鸣希罕,恰似悲伤的鼓阵。为离别?为那可怜有心?
“在鸟歌中。”
“任你来去。”
“妳亦如是。”
白眼张开宽大的胸怀,让她依偎。
他有心跳,强大、剧烈。抨击着她的。
两重心声共振处,暖暖细流,将两道灵魂穿透。
那是各自看見了自己,也看見對方的澄澈靜夜思。
她想紧紧包拥这份永远的神秘,双手划过平凡而淼小的期许,回到惊心空虚的胸前。
回头望,松林正在不远处滔滔作浪。她在无言无影的百年榕下。
再抬头,老榕不再遮天漫地,而是远方草坪中央一抹与夜幕互望的黑影。
惊觉仍伫立松林裡的于文文感觉单薄,但心底厚实。
风近风远,她举起右手轻拂耳后飞乱的短髮,感觉有股温暖,说不出,至少不再孤独。只想牢记这一刻。
回身慢行,松针轻软慰抚,多情没有不好,就算没有永恆,好在曾经经历扎实的感动。
不久,尽头出现路灯稀疏的校园。踏上柏油地的第一盏幽微路灯下,站立着深蓝夹克的彼得。
那身影,美得惊心,因为是她第一个想见的。就像第一次见面时,他已经温柔地等在转角,几世纪。
于文文迈步上前,彼得低头看着地上影子说: “虽然妳拒绝了,我还是期待和妳一起在松林裡漫步。”
“漫步的时候,我们该说些什麽?”她微笑。
“我也想跟妳说说关于我母亲的故事,那是一些困扰我很久的过去,也是我心中份量独特的记忆。我不曾向他人倾吐,留给妳,妳愿意听吗?”
她深深点头,眼中神采奕奕。
彼得又说:“但我也必须告诉妳,那日,在新大楼空教室拍完妳的独处,我其实没有离开,我跟着妳,下楼,过长廊,出侧门,我看见妳救了一隻受伤的鸟,妳很害怕,却有心。那时,我才转头离开,我感觉看见妳的真心,很美,那一刻,我告诉自己不要放弃。我多希望,妳拾起的那隻鸟,就是我。”
“一起走走吧!任何你想对我说的,我都听。”于文文牵起彼得的手,一起走进今晚那片特别幽深的松林。
第 55 章 春天 (終章)
白色小雏菊飘在绿色渐层背景上,两三方光影斜洒,乳瓣黄蕊簇拥着文字。
一篇篇,往返教室与宿舍的心情记事,从某一天午后开始,便充满了传奇。
于文文写下一页页关于白眼的故事──
白眼究竟是谁?鸟靈?树精?幽幽古魂?于文文觉得那已不重要。
生命有许多可能,大自然的潜能超乎想像,听不懂树与鸟,便要继续聆听,那些声音会一直停留在身体裡,提醒着,那份听不懂,原是如此珍贵。
而听懂一些的,与那模煳身影共振的记忆,总以一种再年轻不过的酸甜,和再古老不过的惆怅姿态,绽现于传奇文字中最平凡的心愿。
于是,小雏菊写道:
总在痛苦的思考中,成就一些心安理得的幸福感受,让等待的人,永远飘逸在等待中,那永远,便是真心厚重。
走在翠绿如茵的校园裡,于文文感觉眼花撩乱。身旁经过的脚踏车前都架设了置物篮,竹编的、木筐的、塑胶的、藤结的。
置物篮裡种着各式各样花草,三色堇、瓜叶菊、波斯菊、石竹、艾草、美人樱、铁线蕨、凤尾蕨、印度凤仙、秋海棠、矮牵牛、金露花、天竺葵、软枝黄蝉……
百花繁茂,溢满所有腳踏車置物篮,炫燿着川流不息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