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灵(41)

作者:夜若三郎 阅读记录 TXT下载

行经宵夜街入口处时,于文文望见一名穿着草绿色高领厚毛衣,紧身橘色舖棉背心的女子走进校园,她有一头捲曲飞乱却十分好看的短髮,挑染了金,她的眼神明亮深遂,定定看着前方。

不同于古三梅,这名女子的右眼下方有一块紫色胎记,胎记在无月的夜色下显得晦暗,衬得上方大眼更加晶亮有神。

于文文没有作声,静静让这名女子与自己近距离擦身而过。

想了三秒,她突然回头,唸颂一段诗经小雅:“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女子果然停下脚步,回头对于文文眨眨眼,露出俏皮笑容。

她没有交谈打算,挥挥手,接着双手做势在空中敲打键盘,转身继续向校园前行。

望着灯火通明的宵夜街,于文文停下,她想那裡已经没有想见的人,转个方向,往松林那头行去。

眼睛刚适应完宵夜街上的灯,突然转向,校园变得特别晦暗。

之前的圣诞节彩灯在记忆中發亮。

没有蛙鼓,虫鸣消极。毕竟冬夜寒苍。

松林一角有处颓旧的人字亭,她经常将脚踏车停放于此。亭上白漆脱落,露出乾冷的灰色水泥。今夜,亭下脚踏车出奇地整齐。

“脚踏车都睡了吗?我还没。”她对自记说。

人字亭旁有栋白色四层楼建筑,牆上是明亮巨幅的窗,窗内有日光灯,望进去,一张长木桌上躺着一隻被肢解得所剩无几的青蛙。

“那便是解剖台了?”憷目惊心的于文文呢喃:“ 面对这样壮烈的结束,以生物学之名,沉思是什麽?”

转角,换个窗口望内瞧,同一间实验室裡,另一名研究生正在解剖一隻鸟……

走进松林,让木的肃静重写今晚记忆。

于文文直觉向松林深处走去。

松林是小丘上珍贵的资产,受到校方极周延保护。松针落地成毯,柔软乾淨。

她无拘无束,迈开步子。

松之后是松,针针相连成海,绿波在夜风中淘淘作浪。

松浪不断伸延扩散,脚下不迟疑,前行,前行,超出记忆中地景界限,超出小丘承载的富土,前行。前行。

停下。该右转吗?不,她,继续前行。

从无月的夜,走进月光初露,走进枝稍朦胧相连的无边松林,走进一道道蓝云天幕,走进于文文耳中那道持续的啼鸣。

咕呲咕啾玆……咕呲咕啾玆……咕啾,啾呜……咕呲咕啾玆……

停步,闭眼。

“啊!多美丽的声音啊!”

开启眼睑,迎入一道黑而清亮的背影,或许他已等候多时,一切都显得沉默。够久了。

白眼转身,静望着她,他的眼光像道春天溪水,冰冽清澄,他温煦的神情充满光华,像是不用说话,便已达成许多问候。

冷风飘来几丝松针,针叶飘略白眼身畔,直直落入土地,没有声音。

蓝云映月现出一条灰白幽远天路,白眼提眼凝着天角,云影层层御风,好似一朵巨大的白花绽放天际。

过了许久,白眼开口:“妳,终于来了。”

“在等我?”

“等待一场对话。”白眼的声音十分低沉。

“或许,我能听。”

“不,陪我说说吧!”白眼的气息绵长均匀,起伏不带骚动。

他接着说:“有时,我真渴望孤独的感觉。”

“我以为,你一直是很孤独的。”她不解。

白眼嘴角露出一抹十分动人的笑,像是那裡开了一朵香氛四溢的花,而花的蕊心正窣窣飘散成接下来他所说的话。

“流浪在时间裡,失序的魂魄,穿梭大地繁複网路,一切都是迫切的必然,反之,便是被惯例屏除的悲剧。惯例,是可畏的。能这样自在说话,已是万幸。”

望一眼天边巨大白花,望着充满热切的她,白眼继续说:“有时,一个小小的改变,即便充满善意,都能造成许多冲击。”

“你平和的气息让我很难想像背后有冲击。”她顺着感觉说话,那是话裡的抽象画,没有实物在前,说的纯是感觉。

白眼收起笑容,静静感受她所说的。

话语像是流星划过夜空,片刻璀璨来自夜空中的能量,夜,恰似人的思,看不透,因为如此广阔深远。

但其中,多少猜疑?多少信任?这名女子,彷彿有许多坚持,坚持的背后,若真是不得不然,便应是种珍贵情谊。情愿如此。

他问:“妳为什麽要找我?”

“我以为……应该说……是你找我吧!”怎能不倾吐,从老婆婆、母亲、古三梅,白眼像是撒出一张细网,这些人兜起来,指向谁?

她又说:“我原只是在一间空教室裡等待一些人,也许我闪了神,做了白日梦,也许我对未来茫然,对过去茫然,对自己茫然,我只是想透透气,到校园裡散步,我无心撞见绿绣眼掉落,那当时,我也只是想好好看着那隻鸟,鸟飞来,为什麽飞不走?我无从想像你从哪来,你的目的,你的过去,我以为当有绿绣眼落地时候就能见到你,显然根本不是那麽一回事,所以,怎麽能说是我找你?我想找你的时候难道你就会出现吗?”

“我这,不就在妳面前。”白眼安祥微笑。

虽然毫无头绪,不得不做出许多假设,她说:“相遇不是偶然,或许你所隶属的繁忙网路并没有给你太多喘息机会,所以你才渴望孤独,是吗?我不知道我对你有什麽帮助,我对鸟类知道得不多,但我想……”

“妳,”白眼轻轻打断,“让我看见孤独。”

“孤独?但我并不想孤独啊!”

她知道自己并不明白白眼的意思,只好把心底话没保留地说出。

她發觉白眼的神情从月的温婉,细细凋落成冬夜裡无声落地的残叶,在黑暗中偶尔被风戏弄着。

但那眼光仍是如此通透明媚,他毫不分心的凝望令她相信他们之间的沟通仍然持续着。

她想起他曾说过的,慢慢来吧!每一步都不容易。

“妳孤单一个人的时候,总幻想着飞翔?”白眼幽幽开口。

“人,是矛盾的,越是做不到,越是支配着梦想肌理。”她小心应答。

“能飞翔的,却总希望安稳落脚,不再飘移。”

“你看起来有许多担忧?”她说不出对眼前这号神奇人物的真正感受,只知道对他所知太少,但她喜欢他的存在,甚至觉得不必完全知道他背后的网路到底所指为何,或者详细探究他的真正来历,她知道,一想到他,知道他存在,便使她雀跃,充满思考能量。

她想靠近,轻轻牵起白眼的手。回想梦中经历,害怕一眨眼,怀裡便什麽也没有。

黑风中的白眼任意念停滞在与她的眼光连结,他熟悉依靠的感觉,深谙大地气蕴之间紧密依存互相取捨的千古真理。

但他似乎被一种新的依存感困惑住。

他知道,这是他幽游的时空没有赋予他的那种依赖,他开始觉得不想离开。他想留下来。但是他该对她说什麽?

语言从来是短暂而不可依靠的,依赖语言,是否一再被语言背叛?但是语言承载着沟通亲近的能力,不使用语言,又要如何跨出友善的下一步?

大风数起,白眼想见无数蓝光像陨星般从天而降,想见自己像木灰在火苗中消灭,想见数不尽的季节沉睡,让思考一一风化成点缀。

孤寂,是一抹大地不变的神情,失去生命秩序后的漫步,没有因果、牵连,只有执念,一股不灭气息,冉冉迎天。

当孤寂便是永远,曾经先知贤能的心智注定要探究奥秘,大地释放着讯息却不交代原因,因为原因肤浅?片面?或许不是接近自然真相的途径。

唯有思考,不断思考的执,让原本该消失的改变了法则,让有些现身,牵动风云,摧风御雨。

她禁止自己眨眼,只能这麽做,害怕白眼消失。越是害怕,越不能思考,只能敞开心,完全接受。

“那,”白眼遂说:“就一起飞吧!”

说完,像阵黑风包拥她,一刹,他们便不断向下沉陷,像是脚下的地突然无止尽地分崩离析,那种分秒落空的感觉,竟似飞翔一般。

她紧紧牵着他的手,不敢放开,感觉全身每一个毛孔都舒张,身体通畅得接近消失。

大地是无数层交织细密的气蕴和水纹,一切封闭在巨大无垠的夜黑,没有动静、声音,超越理解,屏除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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