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三梅决定眼前这人是可以倾诉的对象,他神情细緻,眼光和蔼,专注笃定。
她继续说:“黄昏,我在大榕树下看见一个男人,那是阴天,有点黑,那人全身黑色,我看了几眼,看见那人变成透明。大榕树是几百年的校园瑰宝,我常想,这麽老的生物,会不会有神灵寄宿?榕如此老,男人却异常英挺,古老的树灵怎能操控一个美丽年轻的躯体?于是我开始写一个故事。
一个沉睡许久的古老树灵,痴恋一个孤独的美丽少年。爱情让树灵惊醒,但物种差异让树与少年距离遥远,因此爱情对树灵来说是种毁灭,少年若死,葬在树下,便能被老树的根吸收,少年与树,合而为一。
但少年不愿死去,他想在蔚然树荫下乘凉,写诗,歌咏老树的岁月,听树与风窸窣。
然后,少年發现有鸟。鸟多自在,逍遥,能跳能叫,能远远飞走。
少年爱上了鸟,不得不离开,老树缠住少年的脚,要他永远留下。
我在想,少年该留下?还是去追逐鸟?”
“留下是悲剧,爱情不能没有空间。追鸟是悲剧,爱情不能遥不可及。”主人幽幽地说。
“我到底看见什麽?一个变成透明的人,人干麻要变透明?开什麽玩笑,没事耍什麽帅!两个黄昏,我看见相同景象,我敦促自己有点水准,幻想,那便是树的魂,但树若有魂,为什麽不是树影?而是人身!你相信树有灵魂吗?或者有更高智慧的神灵吗?”
斩钉截铁,主人轻声地说:“我不信。”
“树本无情,才能澹然处于自然,若随尘缘悸动,想必易老衰败。人是多情的,或许妳所见是一男子鬼魂,心有挂碍,才会驻足,留连不去。”主人啜口茶,缓缓吞下。
“人,才会用挑战自然秩序的方式,表达念旧、执着。”古三梅嘴裡咕哝。
“所以,妳用写故事,来思考那个凭空消失的男人?”
古三梅点点头,说:“写作是很玄的,写着写着,笔下角色有了自己的生命,不得不迁就角色性格铺写。有时,我觉得是被迫写些东西,根本不是原来所想。反正原来想的也想不清楚,这样最好,想像空间一大,自由了。”
“有些事,难计画,只能边走边看,稍后些,再做决定。”主人说。
“我原想透过美丽的少年,思考一种不可能的爱情,书写忧伤和绝望。现在,我發现我在探索少年的爱情,一但他是善变的,便能使他人忧伤,绝望。少年从我笔下熘走,我捉不住,那一个年轻透明的心。”古三梅尽情分享。
她继续说:“有时写着写着,爱上了笔下角色,写来写去,都是写自己。不想角色庸俗,不想角色死去,不想角色伤心,都是自己在偏袒,再也看不见角色,只看见自己多事。”
“或许,妳得是棵无情的树,没有意见,给方园地,让幽灵前来驻足。”主人的话像串风铃,剔透玲珑。
“你能是无情的树吗?开旧书店,人来人往,没有人让你心动吗?”古三梅挖掘着对方。
“这个问题触及隐私了。”主人很温和地。
“不想说算了!”古三梅率性地。
大喝一口茶,古三梅指着仍在角落裡的背包,说:“那些书,就留给你了。”
主人问:“什麽样的故事?”
“你只收故事书吗?教科书收不收?都是很严肃的那一种。”
“妳不读了?”
“找到一个不错的编辑工作,多看点人事对写文章有用,写作已经是在压缩自己,我不想生活裡还有太多规矩。暂时不读了,读越多,笔下越不自由。”古三梅抱怨。
“许多年前,有一个小女孩曾经让我心动。”主人淡然地,伸出修长小指轻抵下颚,侧着头说:“但我觉得她没有准备好,年纪也轻,因此我选择离开。”
“你怎麽知道她没准备好?”
“她总是说要找结局圆满的奇幻小说,但奇幻的爱情多半沧凉,她总是问些问题让我多说,自己从来不说什麽。我觉得她很特别,也许有些心结等待解开。”主人优雅得不食人间。
“怎不引导她?”
“我想她需要一些时间,她总拿着书,看似在读,其实抚摸着腿上一处疤痕,我问她疤痕的故事,她没有告诉我。”主人毫无幽怨地。
“她叫什名字?”古三梅问。
“名字重要吗?”主人幽幽地。
“不重要吗?”
“有一次,她的父亲到店裡来找她,唤她文文,我不知道是哪两个字,总之,不想陷入不该追求的,我带着书离开。”
“我也是,不想陷入不该追求的。有人捧着一颗真心爱我,但我爱不出口,不想苦恼,乾脆离开。”古三梅噘嘴说。
“有些故事是这样的,不能强求,就让情节静止,是谜,是梦,留白使角□□人,隽永。”
“那是个比我更认真的人,她准备好了,我没有,她总是记得传简讯提醒我吃饭,MSN也都在问我的写作状况和心情,她就这样打开自己全心接受我,我怕我做不到,看见她我常觉得羞愧,为什麽要活得羞愧?我就是不愿意接受另一个人,我就是没时间去想,去付出。我不要负心,所以乾脆什麽都不要!”古三梅像是要哭了。
“走了很好,只是需要时间平静。”主人说。
“能写就好,写别人,让我平静。”古三梅说。
“终究要面对自己。”主人静谧地。
“心境影响笔触,避不了。我让记忆中老树下的男子静止了,我成了他,管他是树精、鸟精、鬼魂,我不想费力釐清根本离不清的事,只能在笔下,用一个嚮往爱情自由而内心强杆的人,去纪念那个不可思议的景象。”
“所以,故事裡的少年,终究要随鸟儿去?”主人善解人意。
“他会砍断老树的纠缠,努力梦想飞行。但,他会再变心,最终会爱上一朵能在清晨变成美丽少女的牵牛花,直到少女变心,弃他而去。”古三梅伶俐地。
“妳喜欢悲剧?”主人问。
古三梅点头,说:“比较深刻。”
“那要很坚强才行。”主人依旧温婉。
喝完一杯茶,古三梅觉得精神好多了。她在店裡绕了几圈,挑出三本结局悲伤的奇幻小说,付了钱。
临走,她问了主人的名字。
第 37 章 江教授
走进英研所江慈贤教授的办公室,像走进一个黑色空间,这和平常课堂上总是深灰或浅棕的他太不一样。
落地窗帘、牆上Mark Rothko的色块游戏、几张老人与狗的蚀刻版画、脚下斜织棉毯、电脑外壳、保温瓶和咖啡杯,都是不同调性的黑,空间裡充满俐落、极简。
迎面飘来浓郁咖啡和他身上一股充满层次的馨草香,或许是茶,或许是药,或许是书。
这片黑,教于文文想起济慈幻想悠游黑夜的景象。
眼前的江教授看起来比网路视讯影像更清瘦,眼神集中,低垂,几乎让人以为他有些宿醉,早晨的清醒纯粹是酒精后作力。
黑的反光性不高,江教授眼窝下阴影明显,两腮线条也因光泽晦暗而显僵直。
他几番双手拂面的动作,也没有柔软那些令人精神紧绷的线条。
拿下鼻樑上黑框眼镜,抚摸额头一处已结疤的圆形新伤,靠向椅背,示意于文文坐在桌前一张黑色摺叠椅,优雅点个头,双手在胸前交叉,清清喉咙。
再次坐挺身子后,他说:“我想这样单独面对面和学生谈话的机会不多,妳也知道,大家都习惯用e-mail,但有些事,我觉得还是当面谈会比较好。
我必须先说明的是,我同时也是学校网路督察委员会的成员。网路看似一个通畅无组的自由空间,管理起来很不容易,校方有许多政策,都是要介入校园网路做监督和管理动作。
我的委员会临时通知我,对于所發生的事情,我认为有必要让妳知道原委,并协助妳了解整件事。
简单地说,这就是今天我必须要约谈妳的原因,希望妳不会觉得突兀。
有几段影片是关于妳的,在网路上流传,我想知道,这些影片拍摄的同时妳自己知不知道?”
“摇头是吗,我想先让妳自己看看这几段影片,有几个问题我想和妳讨论一下,乾脆我先说好了,当然偷拍妳是不正当的行为,偷拍妳的人隶属一个社团专门偷拍,这点我们待会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