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午后,不过是首自怜自艾的小诗,樟林裡,排水沟旁,是谁领她到这棵榕树底下?她究竟是来到了这树下,还是这树数百年的记忆底?
难道济慈的诗有着神奇魔力,阅读他,便得诗人一缕诗魂引领,在校园裡最没有人的角落徘徊?遇见诗人的愿?诗人的怨?所以那男子是一缕痴恋飞行的魂?穿越国界、古今?
而那徘徊,太过私密,不可思议,就算用精密科技偷窥,也看不见那小小几步,却牵扯着跨世纪、族类的善意交流?
又想起当年的‘故事园’,她只顾编织与那书店主人如何能渐渐亲近,渐渐知心,却不曾亲口对那主人问起关于他的种种。
稍早,这榕树凸疣残酷地提醒曾经用幻境填充梦想的少女岁月,现在想来,老榕的存在竟是种不停嘲笑,百年嘲笑!
于文文一再摇头、皱眉,长长叹气。
这表情屈俊平自觉能懂几分,甚至有点熟悉。
他并不想要快而粗略的回答,他不想回答中只是充满了未经深思的自满,也不希望触發更多臆测的假结论。
极关心地,他将于文文手中毛衣慢慢抽出,轻轻披到她肩上,小声地说:“起风了,我们已经站了好久,找个地方坐?或许到我办公室?”
于文文努力地答:“也许,我想看看那捲你拍我的带子,可以吗?”
“可以,”屈俊平说:“这边请!”
第 27 章 婆忧鸟
校园裡有无数令人惊奇的角落,或许是一棵小杉子孤独受着虫害啃食的窘境,或许是一对处于暧昧的学生情侣,在空旷草地上无言对望的暗潮。
研究室外,印度橡胶树旁,珍拉着柯林的手不断说着话。
灯火通明的大学部女舍窗户上,充满移动的影子。
热闹的7号校园餐厅裡烟雾迷漫,排队取菜的人和坐下用餐的人一样多。
骑着红色脚踏车的男同学放开双手蛇行,一旁步行的女同学惊奇地看着。
大礼堂外排队等待观赏电影的人潮高声谈笑,几个没有排队的人举着布条抗议学生活动费调涨。
宁静落寞的图书馆阶梯正走下一位穿着鹅黄色上衣的长髮女生,她的眼神遥远冷峻。
窸窸窣窣的樟树林、孤独的木麻黄、几丛鲜红欲滴的爆竹红各自形成生态,各自迎风摇曳。
景物与人交叠呈现,路径引人与思漫行。这与书、网路世界不同,书与网路使眼睛变成一道窗口,思考便是所有。
行进间的眼睛是受宠的,思考是倍受依赖的,心情是道窗口,不能拥有什麽的体认,便是所有。
走在屈俊平身后,于文文对于这趟游走感觉十分不确定,但被眼前这人引领的感觉其实还不错。
她继续让视线收集沿途细小风光。
蜻蜓在草地上飞低了,虽然只看得见一些舞动黑影;夜蛾围绕着清白路灯飞撞;柠檬桉的叶子开始凋落,空气中充满类似香茅的味道;走在小径上的学生总是快速朝某栋建筑裡隐去,像是许多不习惯裸身的寄居蟹,连跑带爬缩回巨大的庇护。
走进新教室大楼,浏览这具蘶然幽静。
经过那间令她空等同学的新颖教室,再往前走,便有蜿蜒长廊。
左右张望,并没有發现睡梦中曾经出现的大片玻璃,那无止境的曲折感仍在;仔细听,听不出有其他人在附近。
巨大的庇护裡充满巨大的空寂。空寂引诱幻想,巨大挑起什麽?
躲入淼小心思,睡梦和白日梦有何不同?她疲累地思考,疲累地受挫。
屈俊平的办公室在新教室大楼最深处,那是个十分宽敞的空间――藕色大片布窗帘前一张细长木色书桌,桌上有超薄笔记型电脑,一个绿色玻璃罩顶的小檯灯。书桌旁站着一双深蓝色高筒防水雨鞋,桌前有张原木实背单人椅。
白色天花板嵌有两排镁光灯,开阔空间由一片深咖啡木纹拼接地板承接起。
左右两侧沿牆站着数落木色八层书架,全放满了书。
走近看,映入眼帘的是非常丰富的刘克襄作品收藏,从最早的《河下游》,80年代出版的《旅鸟的驿站》、《飘鸟的故乡》、《随鸟走天涯》、《荒野的心:小燕鸥的世界之旅》,90年代的《台湾鸟木刻纪实:纪宝六十》、《风鸟皮诺查》、《小绿山之精灵》、《小鸟飞行》、《草原鬼雨》,以及2000年后的《安静的游荡》、《最美丽的时候》、《失落的蔬果》、《永远的信天翁》,到《巡山》等,数十馀册。
浏览这批书令于文文感到静定,心有所伫。
以翅膀书写生命的世界和以生命书写翅膀的心血,总在不能停止流浪的文学行旅中,相映辉煌。
再细看,夏本奇伯爱雅、夏曼蓝波安、孙大川、林俊逸、陈玉峰、洪素丽、陈冠学、吴锡德等作家作品气势排开。更有鹿野忠雄、海明威、瑞秋卡森、尚纪沃诺等外国创作,一应俱全。
那些书看起来都翻过,不像是附庸风雅的装饰。
进门左侧米白色牆上挂的,是两幅老顽童画家刘奇伟先生的“薄暮的呼唤”。
刘奇伟以这个主题画了许多幅画,眼前牆上挂的分别是1991年和1992年画的两幅。
屈俊平循着于文文的凝望解说道:“那便是名闻遐迩的婆忧鸟,画家诠释的是小时候他的祖母所说的悲伤故事。一位老祖母为了要安抚想吃粽子的孙子,以土包粽,不料孙子却误吞土粽死去,死去的孙子变成一隻婆忧鸟回来安慰每天伤心流泪的祖母。”
1991年这幅有着很特别的背景,那绿像是铁锈中的靑苔,像是雨后傍晚的孟宗竹,或是长满水草的深湖正被一盏二十五足光小灯照耀。半是大红色的婆忧鸟自左上方投下细长孤单的脚影。那孤单,叫人痛心。
1992年这幅有着莓紫接近土色的背景,那像是重新被庖光的古红铜,像是婆忧鸟身上的血乾涸在寂寥大地,像是某些令人不容易记起的噩梦边缘,那永远不会有援手伸出的虚无。而鸟,便是那虚无之中,一抹不小心长了眼睛的幽沉。
“你很喜欢这两幅画?”于文文问。
“我不懂画,不过刘奇伟是我欣赏的画家。他是个有趣的人,我喜欢有趣。”
“生态文学,这是你玩摄像以外的兴趣?”
屈俊平没有多说,点头。
她想再问一次为什麽不拍摄鸟、树而要拍她,但这问题的解答极可能是偶然无心,或有趣巧合,或像屈俊平一开始那样技巧地将原因嵌入社交考量,充满诱惑地开场,“因为妳的孤独很特别!”
到底是什麽让他觉得特别?
她倒清楚一件事,她得想办法将自己放置一边不谈,因为那上头有着深不可测的裂痕。这不像上下网路一样稀鬆平常,这不像晨起时静对夜裡思绪翻飞的迷惘。
这是梦与真之间的裂痕,原本和平共存的一体两面,一下子被撕裂成许多尖锐碎片。
是谁撕裂?谁能回答?
仅存理智使她觉得应该先放鬆一下,才能再回到原点。
即使那原点总在飘移、摆荡。
第 28 章 第六觉
屈俊平在办公室裡绕了一圈,将手上一直拿着的羽球拍放置左侧一处书架上,回到细长木色桌子后面坐下。坐下时移动座椅滚轮,好像压着什麽,一颗被压坏的羽球跳出桌脚。
于文文盯着那些折损的白色羽毛,想像它们被两根球拍轮流挥赶的场面。她轻抚一下耳边飘散的短髮。
屈俊平做了个手势请于文文坐在桌前,那是这空间唯一剩下的椅。
他说:“不好意思,这裡空间虽大,座位却很少。”
“我發现你是个很有趣的人。”坐在那张木椅上,感觉冰凉凉,并不舒服。但这种外在侵入的感官刺激是于文文极需要的,这使她渐渐能够放手自己,不被自己牵绊。
她尽量让出口的话充满客套,因为这使她不必思考太多。
“我好高兴妳终于發现!关心自己生活的土地本来就是件有趣的事,而文学更是人类高度理智运作,以艺术收成的硕果。常接触这些有趣的事物,自然会变成有趣的人。我希望自己保持有趣,才能感染学生,这是我的责任。”
客套而不空洞,屈俊平充分展现阅读经验所带给他的人文质感,他一手拖着下巴,一手靠在桌上,俐落白淨的运动衫将他衬得灵活,在这样充满书的重力空间裡,那灵活便接近灵性。细腻温厚的眼神,多麽像两片能飞的翅膀,磁航导引,飞进未知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