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边说边起身去拿水杯,但他打开之后发现里面已经空了,只能假装喝水看向窗外。少年宫应该是有课上完了,从主楼那边过来了很多穿雨衣的同龄人,都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被各自的父亲推着。
从没雨衣,没坐过自行车后座,少年也不愿被推,反倒一直在思考如何才能模糊掉自己和“父亲”二字的关联。他忍不住用手去触碰背包,但这时,中年人又笑道:“你不喜欢小孩子,总喜欢小狗吧。”
“小狗?”
少年回过头,见他举着曲谱另起了一页,上面是好几只小狗的速写。
“你最喜欢的。”中年人起身走过来,像炫耀宝贝似的:“当当当当!请看,这是黄、绿、红、黑。”
时间有限,狗画得并不细致,但眼睛和毛流栩栩如生。少年眼前一亮,问:“什么?黄绿红黑?”
“发生的事情就已经发生,它们就是黄绿红黑。”
四只小狗的边上还有一只,体型更大,前面都是写实的风格,到了它却像是在笑,很有漫画感。
“那这只呢?”
“小狗。”
“小狗?”
“对啊,就叫小狗。”
小狗的名字是小狗,少年盯着它看,觉得太可爱。他突发奇想自己也可以养一只,然后抱着它睡觉,帮它洗澡,带它散步,弹琴的时候就放在膝盖上。
“难养吗?”他迫不及待地问:“小狗平时都吃什么?”
中年人:“不难,你吃什么他就吃什么。”
“那它亲近人吗?”
“只亲近自己的主人。”
两人从钢琴又交流到了小狗,隔壁在弹《My heart will go on》,他们的对话被加入了悠扬的琴音,少年有好多问题,中年人一一都回应。
“如果我不在它会不会孤单?”
“很孤单,特别孤单。”
“那它会做什么?”
“做自己的事,但是不管做什么都会想着你,特别牵挂你,一直等着你。”
他话毕,那个充斥着矛盾和冲突的大宅里出现了一只毛茸茸的小身影,跑出卧室穿过客厅,乖巧蹲坐在玄关,守着门望眼欲穿。少年光是想象那副画面视界就开心得不行,又问:“小狗是什么品种?你对象在哪儿买的?”
“不是买的,没有品种……”中年人又挠头,但一看过来,惊讶:“你笑了诶!”
两人站得很近,少年已经不矮了,能看见自己在他眼中的影。他心中有冰在融化,开出浪漫的春花:“高兴我就笑啊,我又不是木头,而且你提醒了我,我也要小狗!”
中年人:“哈哈”,两人就跟傻了似的,互相对望着笑。他们没见过,反推一小时都还是陌生人,但少年的感觉很温暖也很亲密,像重逢了一生的朋友。
他想实现背包里面的秘密,想有小狗,也想交朋友,兴高采烈又往琴跑,说:“你对象会弹《钟》吗?”
“《钟》?”
“我会弹,我弹给你听。唉啊——”琴室因为逼仄,少年侧着头没看路,不小心踩到了琴凳上的老旧流苏,被绊倒了。
中年人忙蹲过来:“碰哪儿了?!没事吧?”
“没事。”
“给我看一下。”
少年一听,忙坐在地上用手捂自己的胸侧,他不到十四岁,力气没有成年人大,两个来回之后,被掀起了衣服的一角。但只一眼,中年人的手和目光如被冰封。
少年身上遍布着淤青,因为一直在被那个叫做“父亲”的男人打,有时候用拳脚,有时候用皮带、烟灰缸、凳子……任何搓手可得的硬物。他搞不懂原因,但很不屑——不屑于男人明明已经代表了绝对的权威,却仍热衷于用暴力自证强大。
“都是我不小心撞的。来吧,我给你弹《钟》。”少年放回去衣服,扶好自己的眼镜,起身又坐到了琴边。他虽然很疼也屈辱,但佯装无所谓:“我一点也不在乎。”
《钟》虽然已经练很久了,手却还不够大,他努力去弹,认真到大气都舍不得喘,但当49小节的正反向大跳到来时,还是乱了。
“失误,我重新来。”
少年继续弹,但第二遍又错了,忙又另启了第三遍。他期冀着小狗、朋友,期冀背包里的秘密,想用变强大去对抗强大,想在那栋大宅以外,拥有陪伴和爱。
必须把每件事都做好,他执拗地想,一遍遍地继续直到自己都不知道弹到了哪里,直到控制不好手腕的肌肉,这时突然听见身后的人唤了声:“庄——”
“庄?”从来没人这么叫自己,他停下来回过头,问:“你知道我的名字?”
中年人又笑,道:“知道。”
少年:“可能是琴谱上有,被你看见了。”
中年人:“嗯”,靠过来蹲在他面前,说:“我还看见了其他很多事。”
少年不解:“还看见了什么?”
“看见了你过去和现在其实都很难,也看见了你未来会很快乐,每件事都变好了。”
中年人微微仰起头,少年看着他,眉心中央被打开了一个点,情绪能互通。他真的相信自己见过这张好看的脸,虽然说不出熟悉感的来源,但不重要,他道:“那你看见我养小狗了吗?”
“养了,每天都粘着你。”
“叫什么?”
“小狗。”
“哈哈,那不就是和你对象的小狗重名了?”
“发生的事情就已经发生,这个名字挺好的。”中年人吸了吸鼻子,坐到了琴凳的一角,把手放上老珠江。
他十指前端都很平,少年目不转睛地看他很流畅地弹出了自己越不过的轮指,又补完了后面更难的章节。他立马有样学样,终于找到了感觉。
“你看,都会好的。”中年人笑。
他来摸自己的头,少年不光没躲还很顺服地顶蹭了顶蹭。这时窗外响起了下大课的铃声,他没管,又问:“你刚才说你会弹吉他?那你和吴辉谁弹得好?”
“哈哈,有机会的话我还真想比比看。”
少年:“教教我怎么样?”
“好啊。”中年人站起身,顿了顿,道:“但现在我得走了。”
外面的人流很熙攘,少年以为自己没听清,愣了一下。
“庄。”中年人看向窗外,留恋不舍:“我要走了。”
“这样啊……”少年想起他刚才说是来看朋友的,也不舍,道:“那好吧,下次再一起玩吧。现在是暑假,我每周二、四、六都会在这里,除了下周。你记一下我电话,也告诉我你的号码。”
他边说边从自己的包里掏电话本,不小心就带出来了另一个东西。中年人走过来看了一眼,问:“你下周不在,是要去云南?”
被带出来的是《云南旅游大全》,少年忙把它又塞回去,敷衍:“看着玩。”
“是吗?”
“把你家电话写在这里,我打给你。”
少年难得地殷勤,把电话本双手递上去。但中年人往后退了一步,说:“我最不能忍撒谎。”
他不接,电话本就悬在了半空,进退都维谷。少年看过去,发现他眼中波光粼粼,犹豫了几秒,缓缓开口道:“去找人。”
这是自己心中的秘密,从未向任何人提起,他其实也只见过那个身份不明的小孩一面,唯一记得的只有一双眼睛,和面前的人一样光明。
中年人听了,伸手从包里又拿出那本《云南旅游大全》,翻开仔细看了地图旁边标注的文字和时间点,问:“你自己去?”
是要自己去,少年怕被劝,说:“我十岁的时候就自己去过温哥华的夏令营了。”
“但这次不一样。” 中年人把书有些用力地一放。
少年:“有什么不一样?云南还近一些。”
中年人不接话,背过了身,隔壁的琴声和窗外的雨声都停了,琴房里气氛骤变。
他是在关心自己吗?少年忙解释:“是我的小弟弟。”
“小弟弟?”中年的肩膀颤抖了一下。
“他在云南,来过一次上海就再也联系不上了。我爸爸不管他,所以我让人打听了他的住所。我怕他没有钱,也怕他过得不安全,必须得去看一看,我已经决定了。”少年说得很快,面前是朋友,包里是弟弟,他都太想拥有。
“唉”,伴随着一声叹息,空气又变安静了。过了很久,太久,中年人:“那你都决定了,别人还能有什么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