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栎一手撑下巴,头发披在脸颊两侧,俊美温柔,笑意未改,“欺君罔上可是重罪,小公子,请自尽吧。”
他说完,把匕首出了鞘推到沈雁面前,还贴心地拿布给他擦了擦。
章七
日前早上发生的事情还历历在目,沈雁一下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求生欲使他连连后退,“不,不是我!”他着急地争辩道,“是陛下……”
怀栎脸上笑容不改,眉眼英俊温柔,几可夺人神魂。
他将那把刀推在退开的沈雁面前,“陛下是不会错的。”他笑着断言,“没能讨陛下的欢心,一定是公子的错。”
这种笑容真是不能相信,沈雁欲哭无泪。
屋里如今没一个侍女仆人,听着怀栎先前的吩咐,窗户都紧紧闭着,竹制窗帘从小银钩上放下来,将屋里挡得没有一丝亮光,沈雁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怀栎拾起那把刀,又将另一只手伸出来,亲热地拉过沈雁的手,将刀柄拍在他手心。
“割喉。”他体贴地指导,脸上温柔的笑意未减,说出来的话却颇为恐怖。与此同时,他还用空出来的手在自己的脖子上比划一下,“往这个地方割,放血的时候会快一点。”
这时候的怀栎不是他本人,像是带甲近三十万的大余朝一个漆黑的影子,一种至高无上,严丝合缝的概念,投落在沈雁面前,让他想起父亲沾血的盔甲,大娘房里彻夜不熄的烛火,来往军议的各家家主、城主和将军们在她房里穿梭,随着天边星斗转移,还有哥哥姐姐们疲惫的脸。
在这个巨大的黑影之下,沈雁被逼离开了他的故乡,而又因小皇帝心血来潮的一个举动,如今他坐在这里,手中拿着一把亮闪闪的刀,从刀刃的反光里他看见自己的脸也吓得煞白。
他原本着意自我欺瞒,不愿意去想这些事情,如今死到临头,愈觉得这王宫是一个荒诞的地方,为一个在他看来无关紧要的恶作剧,竟然就要不分青红皂白地杀死一个人。
因此他根本没法反驳怀栎,他没法说“这不是我的错”,只能讷讷低下头,轻声道,
“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太晚了。”怀栎稍微将身前倾,耐心地盯着他,琥珀色一双眼睛里有些不怀好意的笑意,他投在地上的阴影越大,沈雁心里更加绝望。
突然间门被人从外重重推开,薄薄的门扇“砰”地一声打在墙上又反弹回来,门外阳光从门扇里透进来,随其摇晃在地上不断变换形状。
“御王兄且慢!”
清亮的一声喊叫,出声的人背光站着,长发随意在脑后扎了一束,剩下的都随心所欲地散在肩头,上身是葡萄紫的小短衣,底下搭着一套的裤子马靴,外头罩了一件天驼红的长袍。
她大步走进来,从沈雁手里一把抢下了刀,扔在地上。
不知为何,沈雁长出一口气,白无忧曾经让他害怕,可他现在看着她,心里竟然觉得有几分妥帖。
怀栎似乎并不以为惊讶,转头笑吟吟地看着,“陛下怎么过来了?”
“你在干什么?”白无忧皱着眉头。怀栎将手一摊,
“今早医官验过寝具,报称床上是搽脸的银水甘露。”
他从地上站起身来,平静地盯着白无忧,眼睛一眨也不眨,细细观察女孩此刻神色,又慢慢说道,
“欺君罔上可是重罪,更何况是拿皇嗣之事开玩笑。就算是沈家公子,也不得不处置了。”
白无忧干脆利落应道,“这事是我一人所为,跟他什么相干?”这位小陛下比她王兄矮些,不得不扬起脸才能回望,气势上却不输,还隐隐有压倒之势。
“那陛下是不喜欢他?”怀栎嘴角现出一丝微妙的笑意,又道,“要果真不喜欢他的话,不如就在此处置了,也是好事。”
沈雁刚被白无忧救下,自以为终于能保住性命,原先提在喉咙口的心也放了回去,怀栎这句话一出来,他一口气呛在嗓子里,差点憋死,咳得惊天动地。
“您也说过了,他不太中用。”怀栎看他这样,又补上一句。
沈雁这回连咳都不敢咳了,睁大眼睛盯着拿主意的白无忧。少女金色的眼睛在他身上来来回回转了几圈,忽而笑出一湖潋滟波光,
“御王兄在教我如何做事?”
“臣不敢。”
白无忧从地上捡起怀栎的佩刀,放在手里掂量。
“只盼陛下以大局为重。”
“这我自己拿主意。”少女沉吟一下,又向王兄看去,脸上带些挑衅的笑容,“怎么,御王兄,别告诉我,我连自己跟谁睡都做不了主。”
“当然还是陛下自己做主。”白无忧把话说到这份上,怀栎就不敢反驳,轻叹一声,收回自己的目光。
不知是否沈雁的错觉,那一瞬间白无忧一直紧绷的双肩放松下来,变得更为游刃有余,她在沈雁旁边坐下,双膝盘起,精致漆鞘短刀放在膝头,轻佻地将沈雁的肩头搂住,白皙小手在他脸颊一侧滑动,
“御王兄尽管放心,这么漂亮的美人,我不会置之不理的。”
她忽然停下手,奇怪的看了沈雁一眼,“你脸怎么一阵白一阵红的?是不是被御王兄吓着了?”
“回陛下,没……没有。”沈雁不自在地松了松领口,少女的身子紧贴着他,他觉得自己好像被罩在一个透明的玻璃罩子里,向前向后一动,都被她的气息笼罩——这女孩怎么没一点矜持的?
他一时忘了自己已是白无忧的王夫,理所应当让她这么对待,只管僵着身子一动不动,白无忧摸上他的脸颊,心满意足地把那块肉扯起来,又放下,再扯一下,好像幼猫找着心爱的玩具,放在爪子底下来回试探。
怀栎知她是在故意东拉西扯,无奈地叹息,“这个孩子很重要,无忧,你心里也明白。有了他,我们才能名正言顺地将伯蓝划为第五省,这是您自己的孩子,由您亲自教养长大,做了一国之主,您也能安心不少。”
“这是谁的意思?”白无忧把沈雁那当椅子靠,不等怀栎说话,又自问自答,“是西府。”
沈雁下意识侧头往她脸上看,落日沉降时刺眼的金光让她稍微眯起眼睛,那双潋滟的金色眸子有些迷离,不知是出于迷惑,还是出于刺眼的日光,
“我不喜欢听西府的话,没准他真是对的,可我偏不喜欢他对我指手画脚。”这个任性的小皇帝如此说道。
“西府也是为国家大计。”怀栎虽然话这么说,可沈雁看出他劝得并不真心,眼神文雅地垂落在地,语气平缓柔和如一汪静湖——这句话只是他“应该”说的,却并非他真正“想”说的。
白无忧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又开始拉扯沈雁的脸颊,颊边传来的轻柔疼痛让沈雁稍微回过神来。
“总之不许再逼他自杀。”她重新拿出娇蛮的样子,把沈雁往身边拽一拽。
这个主意沈雁倒是完全赞同,也跟着连连点头。
“那陛下答应了?”怀栎颇有深意地道。
“答应什么?”白无忧冲他瞪眼睛。
“伯蓝,皇子。”怀栎旁敲侧击。
“没有!”白无忧断然否认,“可我偏不要杀他,我就是要留着他,我觉得他挺有意思。”她再不管怀栎要说什么,直接站起身来赶人,“天晚了,御王兄还要回西府。过会儿外廷角门关了,可就不好走了。”
怀栎只得站起身来告辞,白无忧追上去,将他带来的小刀仍插在腰间,除去原有随从,又唤来宫里几个侍女在前挑灯,慢慢送出去。
这时候太阳已经转过飞檐一角,没入瓦楞的缝隙中,一下子就不见了,夜风轻轻吹动摇晃的檐铃,声清而气朗。就在这有节奏的铃声之中,一轮月缓缓升起,起先很小,天因而显得很黑,分明能看见花树中跃着莹莹小点,是群萤乱飞,银光闪烁,格外鲜明。
白无忧离了他身边,站起身来,将裤子上沾着的些许灰尘拍去,又掏了手帕子去擦靴扣上的红玉马头。沈雁忙要蹲下身,却被白无忧一把攥住了手腕。
“你到底贵为王夫,别作贱自己干下人的事。”她自己随意擦了几下,又将手帕收进怀里,对沈雁道,
“来,送我到外边去。”
“今夜陛下不留宿么?”想起怀栎之前的话,沈雁不由多嘴问了一句。